两个年轻人从附近的镇上前来。公共汽车把他们带到街道拐角处,剩下的路他们就步行过来。他们说他们在办公室工作,因此不能来得更早。他们穿着新换的衣服,老公共汽车也没有把它们弄脏。他们带着微笑,但十分害羞,他们的举止迟疑地表示着尊敬。一旦坐下来,他们就忘了他们的羞涩,但他们仍然不太确定怎样把他们的想法变成语言。
你们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们都在同样的办公室工作;我是一个速记员,我的朋友保管记录。我们俩都没有上过大学,因为我们付不起,我们也都没有结婚。我们挣得不多,但是因为我们没有家庭的责任,对我们自己的需要来说也够了。如果说我们中的一个结婚了,那就会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我们都没有受过非常好的教育,”第二个人补充说,“尽管我们读很多严肃文学,我们的阅读并不深入。我们很多时候都在一起,假期的时候就回家。在办公室里,很少有人对严肃的东西有兴趣。有一天一个共同的朋友给我们带来你的演讲,我们问我们是否能来看你。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那当然。
“什么是爱?”
你需要一个定义吗?你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关于爱应该是什么有许多看法,而所有这些都令人困惑,”第一个人说道。
什么样的看法?
“爱不应该充满激情和贪欲;一个人应该像爱他自己一样爱他的邻居;人应该爱他的父母;爱应该是对上帝的非个人的爱等等。每个人都依照他的喜好提出一个主张。”
除了别人的看法,你的看法是什么?你也有关于爱的观点吗?
“很难把一个人的感觉付诸语言,”第二个人回答。“我想爱应该是普遍的,一个人必须不带偏见地爱所有的人。偏见摧毁爱;阶级意识制造了障碍、区分了人类。宗教典籍说我们必须相互爱,而不是隐私的或者局限在我们的爱中,但有时我们发现这非常困难。”
“爱上帝就是爱所有的人,”第一个人补充说。“只有神圣的爱;剩下的是性欲、私有的爱。这种肉体之爱阻碍神圣的爱;没有神圣之爱,所有其他的爱都只是物质交换。爱不是感情。性的情感必须被检查、约束;那就是为什么我反对生育节制。身体的激情是破坏性的;通过纯洁可以踏上上帝之路。”
在我们更进一步深入之前,你们不认为我们应该发现所有这些观念是否有效吗?一个人的观念难道不是和另外一个人观念一样吗?不管谁持有它,观念不都是一种形式的偏见吗?是一个人的性情、经验以及他恰好成长的方式所创造的吗?
“你认为持有一个观念是错误的吗?”第二个人问。
说它是错误的或正确的只是另一种观念,不是吗?但是如果一个人开始观察并了解观念是怎样形成的,那么也许他可以明白观念、判断、赞同的实际意义。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思想是影响的结果,不是吗?你的思考和你的观念是由你成长的方式决定的。依照你特殊制约的道德模式,你说,“这是正确的,那是错误”。我们此刻不考虑所有那些影响之上什么是真实的,或者是否存在这样的真实。我们试图要明白观点、信仰、主张的意义,不管它们是集体的还是个体的。观点、信仰、赞同或反对是或多或少依照每个人的背景做出的或窄或宽的回答。不是这样的吗?
“是的,但有什么不对吗?”
又是这个问题,如果你说对或错,那你仍然处在观念的领域里。真实不是观念;事实不依赖赞同和信仰。你和我可能同意把这个客体叫做手表,但是换成其他名字它仍然是它本身。你的信仰和观念是你所生活的社会给予的。要推翻它,作为一个反应,你必须形成不同的观念、另一种信仰;但是你们仍然在同样的水平,不是吗?
“对不起,先生,但我不明白你的话,”第二人回答。
关于爱你有一定的看法和观念,不是吗?
“是的。”
你怎样得到它们的?
“我读了圣徒和伟大宗教导师关于爱的看法,反复思考,形成了我自己的结论。”
那是由你的好恶所塑造的,不是吗?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别人关于爱的看法,你按照自己的偏好决定这些陈述是正确的,那些是错误的。那不正是你所做的吗?
“我选择我认为是正确的。”
你选择的基础是什么呢?
“依照我自己的知识和识别能力。”
你所说的知识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在挑剔或者为难你,而是想一起了解为什么一个人具有关于爱的观念、想法、结论。一旦我们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深刻得多地进入事实。因此你所说的知识是什么意思呢?
“我所说的知识是我从宗教典籍中学来的教诲。”
“知识也包括现代科学的技术,和所有人类从古至今积累的信息,”另一个人补充说。
因此知识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是吗?它是记忆的培养。我们作为科学家、音乐家、打字员、学者、工程师所积累的知识,使我们成为生活各个领域的技师。当我们要建一座桥粱时,我们像工程师一样思考,这种知识是传统的一部分、背景或者制约的一部分,它影响我们的全部思考。生存,包括修建一座桥梁的能力,是一个全然的行动,不是分裂的、局部的活动;我们关于生活、爱的思考,是由观念、结论、传统所塑造的。如果你从一种文化中长大,这种文化坚持认为爱只是肉体的,神圣的爱是毫无意义的,你可能会以同样的方式重复你被教的,不是吗?
“不完全是那样,”第二个人回答。“我承认那是比较少见的,但是我们一些人确实反抗了,并独立思考。”
思想可能反抗已经建立起来的模式,但是这种反叛通常只是另一种模式的结果;头脑仍然陷在知识和传统的过程中。那就像在监狱的墙内为了更加舒适、更好的食品等等而反抗。
因此你的头脑被观念、传统、知识和你自己关于爱的想法所制约,那使得你按照一定的方式行动。那是很清楚,不是吗?
“是的,先生,已经相当清楚了,”第一个人回答。“但是那样的话什么是爱呢?”
如果你需要一个定义,你可以在任何一本字典中找到;但是被定义为爱的词语并不是爱,不是吗?只是寻找爱是什么的解释,仍然陷在语言、观念之中,它依照你的制约被接受或者被拒绝。
“你不是使探究什么是爱变得不可能了吗?”第二个人问。
通过一系列观念、结论来探究是可能的吗?要正确地探求,思想必须摆脱结论,摆脱知识和传统的安全。头脑可能摆脱了一系列结论,又形成另一个,那只是旧的结论的变相延续。
现在,思想本身不是从一个结论到另一个结论、从一种影响到另一种影响的运动吗?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能肯定我明白了,”第一个人说。
“我根本不明白,”第二个说。
我们继续下去也许你们会明白。让我这样说:思考是探究的手段吗?思考可以帮助一个人了解什么是爱吗?
“如果不允许我思考,我怎么能发现什么是爱呢?”第二个人相当尖锐地说。
请稍微耐心一点儿。你正在思考爱,不是吗?
“是的。我的朋友和我已经想了很多。”
请问,当你说你思考爱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我阅读它,和我的朋友讨论它,得出我自己的结论。”
它有助于你们发现什么是爱吗?你们阅读、彼此交换意见、得出关于爱的结论,所有这些都被叫做思考。你们主动地或者被动地描述爱是什么,有时候增加一些你们以前学过的,有时候拿走一些。不是这样的吗?
“是的,那正是我们在做的,我们的思考帮助我们澄清我们的头脑。”
是这样吗?还是你们越来越墨守一定的观念?毫无疑问,你们所说的澄清是一个得出确定的语言和智力上结论的过程。
“是这样的;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困惑。”
换句话说,一两个观念在混乱的教义和关于爱的矛盾之中变得清晰起来。不是吗?
“是的;我们越是反复地考虑爱是什么,它就变得越清楚。”
是爱变得清晰,还是你关于爱的思考变得清晰?
让我们更深入一点,行吗?一个精巧的机械被称为手表,因为我们都同意用这个词来表明那种特殊的东西;但是“手表”这个词显然不是机械本身。同样的,有一种我们都同意称之为爱的感情和状态;但是词语并不是实际的感情,不是吗?爱这个词意味着很多不同的东西。有时候你用它来描述性的感觉,另一个时候你谈论神圣和非个人的爱,或者你宣称爱应该是什么、不应该是什么等等。
“请允许我打断一下,先生,有没有可能所有这些感情只是同一种事物的不同形式呢?”第一个人问。
你是怎样看待它的呢?
“我不太肯定。有些时候爱好像是一样东西,但是另一些时刻它显示成完全不同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令人非常困惑。一个人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它就是这样的。我们想来确定爱,把它钉住,以便它不能躲着我们;我们得出结论,达成一致;我们把它叫做不同的名字,赋予它们特殊的意义;我们谈论“我的爱”,就像谈论“我的财产”、“我的家庭”、“我的美德”一样,我们希望能安全地锁住它,这样我们可以转向其他事物,也搞清楚它们;但只要我们这样想,它总是溜走了。
“我不太明白所有这些,”第二个人迷惑不解地说。
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感情本身是不同于书本所说的;感情不是描述,它不是言语。那是很清楚的,不是吗?
“是的。”
现在,你能把感情从语言中分开来吗?从你认为它应该是什么、不应该是什么的偏见中区分开来吗?
“你说的‘区分’是什么意思?”第一个人问。
有感情和语言,或者描述那种感情的语言,可能是让人满意的,可能是不满意的。你能把这种感情从描述它的语言当中区分开来吗?要把客观物体从描述它的语言中区分出来相对容易,像这只手表;但是要把感情本身从“爱”这个词以及所有的含意中区分出来,是更加费力的,需要更多的关注。
“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第二个人问。
如果我们做什么事,我们总是想得到一个结果作为回报。这种对结果的欲望;是另一种形式的追求结论,会阻碍了解。当你问,“如果我把感情和‘爱’这个词区分开来会有什么好处呢?”,那你正在考虑结果;因此你没有真正在探究发现那种感情是什么,不是吗?
“我确实想发现,但我也想知道把感情和语言区分开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不是完全自然的吗?”
也许;但如果你想了解,你必须给予你的关注,如果你头脑的一部分关心结局,另一部分专注了解,那就没有关注。这样的方式你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会变得越来越困惑、痛苦和不幸。语言是记忆和它所有的反应,如果我们不把词语和感情分开来,那词语就会摧毁感情;然后语言或者记忆就是没有火的灰烬。这难道不是发生在你们两个人身上的情况吗?你们已经把自己缠绕在语言的网中、思索的网中,而唯一具有深刻重要意义的感情本身却失去了。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第一个人慢慢地说。“我们并不单纯;我们不是自己在发现什么,而只是重复我们被告知的。即使我们反抗,我们形成的新的结论也必须被打破。我们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只是有一些关于它的观念。是这样的吧?”
你们不这样认为吗?毫无疑问,要知道爱、真实、上帝,就必须没有观念、没有信仰、没有相关的思索。如果你有一个关于事实的观念,观念就变得很重要,而不是事实。如果你想知道那个事实的真实或虚假,你就不能生活在语言和智力中。你可能有很多关于事实的知识和信息,但是真正的事实是完全不同的。把书本、描述、传统、权威推开,开始自己的发现之旅。去爱,不陷入什么是爱和爱应该是什么的观念和想法中。如果你爱,一切都会正确。爱有它自己的行动。去爱,你就会知道它的祝福。远离那些告诉你什么是爱什么不是爱的权威。没有权威知道;知道的人不会告诉。去爱,就有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