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水库塌方砸伤出院后,因伤病大队安排我去学校教学时与我的学生的一张合影(左为我,右为另一位老师)
那年我十八
姚志刚
1968年,“文革”进入第三个年头。
在砸“四旧”的喧嚣、大串联的浪潮、武斗的烟尘和复课闹革命的疾呼过去之后,“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全国知青打起背包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9月26日,我们学校的“老三届”全部下到盖县太阳升公社,我被分到了一个叫丁屯的大队,准备扎根农村干革命,毛主席说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这是一个距盖县县城大约12里的村子,半山半平原,山坡上有苹果、桃子、李子树,平原上是高粱、玉米等庄稼,有人说丁屯有桃李园之称,我心中窃喜。
但喜悦是短暂的,而劳动的日子是漫长的。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小青年和社员一起收玉米,人家干得利落轻松,而我们手忙脚乱,大汗淋漓,从早晨上工就盼着太阳下山,一听到休息的哨音,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头上,一动都不想动。
一个多月之后,冬天不期然而然的来了,大队决定冬天不“猫冬”,学大寨人,走大寨路,搞农田基本建设,在东山上修建一个水库。于是全体壮劳力上山,开始了兴修水利的大会战。
那是一个叫老鸦窝的地方,是几条沟壑的交汇点,赶上雨季,雨水顺着沟壑流下来在这儿汇聚,而后顺坡西去形成一条河沟。如果在这儿横建一道堤坝,拦腰截住下山的雨水,并将水贮存起来,天旱就不足为虑了。
11月4日,会战拉开了序幕。那时没有推土机、挖掘机,只有镐头、铁锹、土篮、炸药和肩膀,还有愚公精神。
我参加了突击队,挑着两个大号土篮奔跑在工地上,虽然天寒地冻,但身上热气蒸腾,因为我们心中有一个美丽的梦。
11月14日,我和几个社员在一个叫大崖头的地方劳动。大崖头像一个突兀的鹰嘴,鹰嘴上面有社员在打炮眼,而我们在鹰嘴下面刨土。上午10点多钟的时候,意外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大崖头在打炮眼的震动中塌落下来,我只觉得“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得知我和4个社员被埋在了土里。当时工地上的人都惊呆了,继而便是拼命的用手扒土,但扒土太慢,便用铁锹挖,社员王永岩的后脑因此被挖掉了两块皮。
我不知道我是被扒出来的还是被挖出来的,在大家的呼唤声中我醒了过来,嘴里、鼻孔里和耳朵里塞满了黄土,下身沉重得似乎不是我的了,脑后有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妇女主任王立芬摘下自己的红围巾包扎着我的伤口,朦胧中我听见青年点的同学们在齐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于是我挣扎着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便又昏迷过去。喊“毛主席万岁”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可我却成了这个时代的笑柄。
我们5个人被拉到县医院抢救,直到晚上8点多钟我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后脑被缝了3针,头上缠上了纱布;右臂被打上了石膏、裹上了夹板,很有点惨不忍睹。
大队领导三天后才将我受伤的事儿告诉了我家里,父亲和母亲匆匆赶到医院来看我。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大概觉得说啥都是多余的;母亲却哭了,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传导过来一股暖流。
13天后我出院了,揣着“右肩峰及肱骨头披裂性骨折”的诊断书回到家里,然而严重的脑震荡让我彻夜难眠。听着弟妹们酣睡的鼻息声,我坐在炕上泪流满面。失眠像蛇一样缠上了我,我每天昏昏沉沉像游魂一样。
我决定回到村里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属于了那里。回到村里,大队让我搞“红海洋”,可是失眠使我整日里无精打采。于是我又决定上水库工地劳动,可是白天打夯,晚上脑子里依旧轰然作响;白天开会,夜里似乎还在听人家讲话。我不断增大自己的劳动强度,每天累得疲惫不堪,渐渐地我能入睡了,渐渐地我能睡得像死猪一样了。
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那年于心如刻。
生命里有一条狗
姚志刚
那年我十八,下乡到辽宁南部的一个叫丁屯的村子。
从青年点往南走一百多米再折向东就上坡了,那坡是东山延伸下来的脉络。
“老五保”的家就在脉梢上。
那是两间土房,经年风雨已使墙面斑斑驳驳,门扉是几根木条钉的,开关起来直悠忽;窗上没有玻璃,贴的是窗户纸,所以看不见外面的事儿,而外面的事儿似乎也和他们没多大关系了。
“老五保”是老俩口,村里人都叫他们二爷二奶。二爷大约八十岁左右,瘦骨嶙峋,须发稀疏,语言也像须发一样少;二奶七十多岁,一脸的笑模样,滿嘴没有一颗牙,却特别爱说话。
他们的家庭成员还有一口,那就是一条黄狗,像二爷一样瘦骨嶙峋,却抖擞着精神。
我第一次到“老五保”家是在一个黄昏。刚到坡上,就见那条狗倏然立起,连叫几声,然后就狗视眈眈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并从喉管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声。
一个老太太从屋里出来,那是二奶,也不知她喊了一句什么,于是那狗就很友善地走到我的跟前,嗅嗅我的裤腿,大约是表示礼貌。
“老五保”家除了一个柜子,一张饭桌外,几乎家徒四壁,可老俩口过得还挺乐呵,一把青菜一碟酱,还你敬我让的,剩点汤汤水水就喂狗了。
就从那天起,我每天黄昏都给“老五保”家挑水。
从此“老五保”和狗就和我亲昵起来。“老五保”家生活清苦,那狗也跟着清汤寡水的,可它却从来没有淡薄职守。
有时青年点剩点饭菜,我就端着去喂喂那狗;有时从公社供销社买点像石头一样硬的小饼干,我也塞它嘴里一两块,这时它就高兴得直往我怀里拱,像孩子似的。
秋天的时候,队里组织人夜里“看地”,谁都不愿意被编在后半夜,我自报奋勇。
那天夜里,我手握镰刀,头上套着一个苹果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苞米地。月亮隐在云里,夜风掠过,苞米地黑影憧憧,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让我心悸。
突然,我的身后响起“沙沙”的声音,顿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紧走了几步,可是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繃紧了,毛发竖立,此时任何畏缩、胆怯都没有用了,更不容我多想,我扬起镰刀,猛然转过身去,呀,是那条狗!
悬起的心落地,我一阵惊喜,它来的太是时候了。它定定地望着我,眼睛泛着亮光,似乎在问:你为什么深更半夜走在野地里。我搂着它的脖子,拍拍它的背,表示对它的赞赏。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顿然觉得自己有了胆气。可它是怎么发现我的呢?它当然不会说,只是静静地走在我的身边,而我走在静静的夜里,嗅着空气里独有的庄稼的清香,感觉乡村的夜色竟这样美。
第二天夜里,我走出青年点的时候,轻轻地打了一声口哨,那狗旋即一阵风似的从坡上跑到我的面前,于是我们出发。这个秋天,我的夜晚是充实和快乐的,因为它伴随着我。
第二年的秋天,我抽调回城了。半年后听人说二爷二奶都故去了,心中一阵酸楚,突然萌发出回村看看的念头,于是踏上了回丁屯的路。
快到村头的时候,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牵着一条狗与我擦肩而过,那条狗突然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四条腿向后蹬着不肯走,眼里滿是凄然无助的目光。呀,那是二爷二奶的狗呀,那是我的伙伴呀,它认出了我,可我一时竟呆在那里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用力地将它拉走了,越走越远。望着远去的狗影,那一刻我恨,恨自己无能,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五十年过去了,世事纷繁,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儿我都淡忘了,但这条狗,这条连名字都没有的狗,这条土生土长土一样颜色的狗,却依然守护着我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