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所谓制度企业家,就是改变游戏规则的人,他们做的是制度创新。
制度企业家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理论型的制度企业家,他们给我们提供思想,改变我们的观念,塑造我们的文化。比如古代的亚里士多德、孔子、释迦牟尼,还有耶稣,近代的亚当·斯密等等,这些人都可以叫作理论型的制度企业家。
第二类可以叫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他们是作为政治家在改变社会,比如古希腊的梭伦、伯里克利,古代中国的商鞅,还有像华盛顿这样的人,创造了美国这样一个体制。邓小平、里根、撒切尔夫人,也都是杰出的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也叫政治企业家(political entrepreneur)。
企业家的本质是什么?用熊彼特的话讲就是创新,创造性破坏。在商界每一个重大的技术突破都是对原来技术的毁灭。比如现在的MP3、MP4、iPod完全替代了原来的录放机、随身听。
制度企业家的功能也是创新,他的创新意味着用新的价值观念替代原来的价值观念,用新的行为方式替代旧的行为方式,用新的是非观和新的善恶观替代旧的是非观和旧的善恶观,用新的游戏规则替代旧的游戏规则。由此,我们认同原来我们不认同的东西,或者是我们不再认同我们原来认同的东西。
对商界企业家来说,任何一个创新都要经过市场的检验,制度企业家也是一样。你的创新是不是成功,你提出的游戏规则是不是会变成人们普遍接受的行为规范,就看它们是不是能够满足社会这种需要。满足市场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对人性必须有非常透彻的理解。一个商界企业家如果不能透彻地理解人性是不能成功的,比如苹果的产品大家都非常喜欢,就是因为它完全是从人性出发而制造出来的。
制度企业家和商界企业家也有不同。对于商界企业家来说,同一个行业有不同的产品,不同的产品满足不同人的需要。而制度企业家面临的一定是大众市场,不是一个小众市场,这个大众市场有赢家通吃的特征。并且,大众市场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考验,他们提出的行为规范要能真正被人们所接受,需要构成博弈论上讲的“演化稳定均衡”。所谓演化稳定均衡,是指随着遵守规范的人越来越多,对每一个人来说遵守这种规范的好处就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一个普遍的行为规范。由于这一点,制度企业家对人性的理解要比商界企业家更透彻,所以伟大的思想家都要从讨论人性开始。
与商界企业家一样,制度企业家的创新同样面临着巨大的风险。这个风险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市场需求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可能判断不准确,特别是很多人感觉需要变化,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怎么样变化,制度企业家要能做出大势的判断。
第二个原因是“二阶囚徒困境”带来的风险。一阶囚徒困境简单说就是合作对所有人都好,但每个人都选择不合作。和一阶囚徒困境不一样,二阶困境是说维持合作本身需要规则,如果你违反了这个规则,应该有人惩罚你,但因为怕报复或失去占便宜的机会,应该惩罚你的人没有积极性实施惩罚,结果规则得不到遵守。我们看到很多不文明的行为,比如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等等,你想指出来却不敢指出来,因为你怕对方骂你,还有可能打你,这就是“二阶囚徒困境”。
改变旧规则也面临“二阶囚徒困境”:已经有一种规则在那儿,大家已经习以为常都在遵守。改变旧规则对大家都好,但率先站出来改变这个规则的人会面临其他人的惩罚。人都有爱脸面的天性,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看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比如你想自由恋爱,但是你不敢,因为你自由恋爱别人会对你说三道四,对你父母家人说三道四,所以即使父母给你安排一个你不喜欢的媳妇你也会接受。这样一种二阶囚徒困境导致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的。
第三个原因,是制度企业家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竞争,比好多商界竞争还要激烈。
由于以上三个原因,一个制度企业家能不能成功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很多伟大的制度企业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一般都没有好运气。如今这些人的名字对我们来说是如雷贯耳,很受尊重,但是他们当时的日子并不好过。比如孔子活着的时候其实是很悲惨的,领着他的徒弟到处游说,没吃没喝的,还没有人听,经常被别人赶走。苏格拉底被雅典政府判处死刑,耶稣被罗马帝国的统治者钉死在十字架上。朱熹活着的时候,他的学术被定为“伪学”,他被叫“伪师”,连他的徒弟都被叫成“伪徒”。政治企业家也有类似的风险,用中国人惯用的说法是“改革者没有好下场”。
我要特别强调一下制度企业家之间竞争的特征。第一个特征是赢家通吃。在制度创新方面,赢家通吃是通例,而在商品市场上,赢家通吃是一个特例,像微软叫赢家通吃,但大量的非平台产品或者网络效应比较小的产品没有赢家通吃。北京有很多饭馆,四川的、东北的、陕西的饭馆都可以有市场,都可以赚钱。制度企业家之间的竞争类似Windows平台和Linux平台之间的竞争,或者像不同3G标准的竞争。
第二个特征是规则市场的竞争是一个长期的竞争。制度企业家的客户和商界企业家的客户不一样。商界企业家的客户基本上都在今天,有些可能稍微晚一点,总体来讲都是当下的活着的人。而制度企业家的客户主要都在身后,甚至数百年之后。
比如说孔子,他去世的时候,仍然是百家争鸣难分高下,他的影响并不那么大,他真正的客户是他死之后,特别是汉武帝之后,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是孔子的客户。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商界企业家即使仅仅因为想赚钱,也可以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很伟大的企业家。但是制度企业家不同,他不可能以赚钱为目的,他的客户即使最后接受了他的规则,接受了他的产品,也没有办法给他付钱。制度是一种公共产品,每个人都享用它但是没有人愿意付钱,所以制度企业家不可能以营利为目的。对制度企业家来说,理念是最重要的。
这些人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为人类创造游戏规则呢?我想,一定是基于他们对人类博大的爱,对改善人类命运情有独钟,基于他们与众不同的崇高理念和神圣的使命感。这种对人类博大的爱和使命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并不一定是自觉的意识。所以我们称这些人是“圣人”,他们跟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从普通人的角度很难去理解他们。对常人来讲,我们每做一件事衡量的标准都是近在眼前的利益。但是,对于这些“圣人”来讲,眼前利益是不重要的。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苏格拉底如果认罪,就不会失去生命;耶稣只要认错就不会被钉上十字架;孔子如果愿意配合各个诸侯国的君主,他能在任何一个国家找到一个很好的位置,过荣华富贵的生活。我相信很多人劝过他们,要他们不要太较真,“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他们没有听,不是因为他们不明白利害关系,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这些“圣人”一定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他们的那种使命感,那种对人类的博大的爱,我们真是没有办法按常人的想象力去想的。
即便不是“圣人”,他们也一定与众不同。至少他们对死后的名声比生前的名声更加看重,否则他们不会为了坚持理念而忍受生前的痛苦。也可以反过来说,对他们来讲这个痛苦不是痛苦,因为违心地改变自己的理念才叫痛苦,对他们来讲殉道才是真正的快乐,而不像我们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痛苦。
裴多菲有一首诗大家都知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当你把自由看得非常神圣,如果任何人想剥夺你的自由,你都不愿意容忍,因为自由的价值比生命可能更重要。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人类历史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伟大人物,无论他们是不是被称为“圣人”,都值得我们极其敬重,他们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人。
02
轴心时代的制度企业家在人类进入文明历史的几千年里,有两个理论型制度企业家集中出现的时期。这两个五百年所创造的思想,决定了我们今天的生活,决定了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决定了我们今天的游戏规则。
第一个五百年就是公元前的那五百年,所谓的“轴心时代”。大体来讲,也就是从孔子到耶稣那五百年。这五百年,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出现了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包括孔子、老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释迦牟尼、耶稣等等,都出现在那个时代。他们所创造的思想,奠定了整个后来的人类文明的基石,仍然在影响着我们今天的生活,或者说仍然没有动摇。
第二个五百年就是从公元14世纪意大利开始的文艺复兴一直到公元18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一般认为,启蒙运动的中心在法国,标志性人物是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等。其实不光是法国,英国伟大的思想家如大卫·休谟,德国伟大的哲学家如康德,都对启蒙运动做出了巨大贡献。
第二个五百年跟前一个五百年不太一样。前一个五百年的伟大的思想家想的是什么?当时天下大乱,人类面临的问题是怎么从“天下无道”变得“天下有道”,他们更多地强调对人心的改造,无论是创造宗教,还是创造像儒家这样的道德哲学,目的都是为天下立道。第二个五百年里,思想家们更多地强调人的权利、人的尊严、人的自由。他们不再认为人类是由上帝创造的,必须接受神权的统治,而是认为每个人有自然的权利,自由和平等与生俱来,别人不可剥夺。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又要相互合作,共同发展。启蒙思想家认识到,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人的“心”,我们能做到的是约束人的“行”。
亚当·斯密讲的“看不见的手”的市场机制,我们用法治和民主的方式约束政府,所有的方式都是为了人的幸福,让人们相争而不相害。不仅不对别人形成伤害,而且给别人带来价值。比如说,市场上,一个人如果想赚钱,首先要给别人创造价值,否则你不能赚钱。这就是亚当·斯密的理论。
▲亚当斯密
启蒙思想家认识到,人类的和谐和进步需要政府,但政府的权力必须受到宪政和民主的约束。当权者的权力是哪里来的?过去说是上帝给的,也就是所谓的“君权授”,或者如我们中国人说的,统治者是“天子”,现在人们不再这样认为了。所有的统治权都来自人民的授予,也就是人民的同意。而且,所有的统治者和普通人一样,他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我们怎么能够约束他恶的这一面?就是通过一整套的权力制衡体系,让一切权力都受到法律的约束和人民的监督。这就是法治和民主。
“轴心时代”的伟大制度企业家从东到西,从爱琴海沿岸的古希腊到中国的黄河流域都有涌现。为什么有这样一个时代,出现了这么一批伟大的制度企业家?简单地说,这是一个需要杰出制度企业家的时代,是一个需要为人类文明制定新的游戏规则的时代,有这样的市场需要。
03
中国处在一个需要制度企业家的时代今天,中国正处在一个需要制度企业家的时代。简单谈几个原因。
第一个是产权制度。产权是道德的基础,私有产权才能使我们这个社会走出囚徒困境。比如人民公社时期,每个人都身处囚徒困境。包产到户把地分给农民,让每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后大家都吃得更好穿得更好。最重要的是产权对道德的影响。在公有制下,人们想的就是怎样能占别人便宜,怎样能把别人的东西无偿拿走。在传统中国,勤劳质朴本来是农民的美德,但实行合作化和人民公社之后,谁懒惰谁得的好处反而多,于是勤劳的人都不勤劳了,说真话的人也开始说假话了,这是我们根深蒂固的一个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的政府官员不受法治和民主约束,也不受声誉机制的约束。政府官员不守规矩,老百姓也不可能守规矩;当老百姓的权利不断受到侵害的时候,怎么可能让他守规矩?过去皇帝还在一定程度上重视自己的声誉,因为他玩的是长期博弈,想着把江山传到千秋万代。现在政府声誉机制不起作用,因为它的权力更大了,缺少约束力,官员也没有积极性考虑长远,干什么事情都不害怕。
第三个原因是理念的倒退。今天中国人对于民主法治的认识、对于私有财产制度的理念恐怕还不如一百年前。我推荐大家看一下金观涛先生的《观念史研究》这本书,看看一百年前中国人有一些什么理念。
第四个原因是转轨时期的失范。从一个体制走向另一个体制的时候,旧的规则可能不再起作用,但新的规则还没有建起来,这个时候就会产生变革中的失范。
在第一个轴心时代,东、西方同时创造了文明,但是在第二个轴心时代,我们没有参与新的思想创造。中国的“文艺复兴”在宋代,但那个复兴并没有引导我们走向现代,而是一种复古。西方的文艺复兴不是复古,复古是一个借口,真正是在往前走。一百多年前,鸦片战争之后,特别是甲午战争之后,我们中国人才开始认识到这一点,开始了中国的启蒙运动。
1919年发生的五四运动就是中国的启蒙运动。其实五四之前我们中国人就开始了启蒙,包括自由、宪政、民主思想的引进。当然很遗憾,五四之后没有多长时间,这个启蒙基本中断了。我们用“主义”代替了“启蒙”,所以我们中国人的启蒙没有完成,我们做了一个夹生饭。三十多年前,我们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又开始了一个新的启蒙运动,但这个启蒙大致只持续了十年时间,到1989年之后也停止了。
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今天面临着与一百多年前同样的问题,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启蒙时代,这个时代应该到来,而且一定会到来。
启蒙需要理论型制度企业家,需要用新的观点、新的理论、新的价值去说服社会,使我们这个社会能够有所改变。
中国也需要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跟理论家不一样,理论型的制度企业家可以没有任何官位,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则必须在某一种领导位置上。没有职位的人,不可能成为实践型的制度企业家。实践型制度企业家也就是领导变革的政治家。要成为好的政治家,必须有两个基本素质:第一个是正确的理念,第二个是强的领导力,也就是远见卓识、愿景、使命感、责任心、激情、政治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