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纪元 来源:《求是学刊》2014年1月
摘 要
苏格拉底思想中理性与宗教信仰的矛盾以及其思想的宗教向度, 一直是西方学者密集讨论的一个主题。一种观点认为, 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不值得严肃对待,他有关神谕、 神灵的说法是用大多数人的习用语言来谈论理性信念。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是严肃的,神意与理性考察是两条不同的确立信念的渠道,两者相互融合而不互相冲突。对相关文献的分析表明,苏格拉底的信仰是真诚的,他确信有高于人的神圣的力量存在, 这种神圣力量是善意的,关注人的生活并希望人类活得好或幸福。但是,苏格拉底信仰的具体内容却不是基于宗教文献、宗教传统或宗教仪式,而是出于他自己的理性思索与考察,他的信仰内在于他的理性哲学,而他的哲学(爱智慧)则服务于这种信仰。
余纪元,布法罗纽约州立大学哲学系教授,国际中国哲学学会主席(2012—2013), 山东大学长江学者讲座教授,从事古希腊哲学、伦理学、儒学及中西比较哲学研究。
苏格拉底身上有一对尖锐的矛盾。一方面,他是西方理性主义的化身与象征。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这一名字几乎与“理性”同义。他的名言“未经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申辩篇》,38a。下引该篇仅注行序)[1](P54)已经成为哲人的座右铭。在苏格拉底面临死刑的执行时,其弟子克力同劝他逃离监狱。苏格拉底回应说:“我们必须考察是否应当这样做。我这个人只听从那经过反思后在我看来是最好的论点,不光是现在,而是一向如此。”(《克力同》,46b)这一回应一向被看作是“理性主义的宣言”。苏格拉底的态度很明显,理性才是道德领域中真理的最后裁决。
可是另一方面,苏格拉底又声称他是受神的指令才研究哲学的。“尽管听起来比较荒唐,但我就是一只牛虻,是由神赐予城邦的。我们的城邦就像一匹高贵伟大的战马,因为身躯庞大而行动有些迟缓,需要牛虻经常刺激它。我相信自己即是上天赐予城邦以实现这些职能的。”(30e)在这里,苏格拉底把他自己的哲学活动看作是在完成神祇的使命。他在《申辩篇》中多次强调,他实施问答法是服从神的命令,为神服务,替神尽责,而停止哲学活动则是对神的不服从(23c-d,28d-29a,31a,33c,37e-38e)。他明确承认自己一直有神灵,一种内在的、私有的声音相伴(31d,40b)。在《申辩篇》(33c)中,苏格拉底声称:“我做这件事(即考察灵魂),是出于神的指令,是神通过神签、托梦以及其他一切以神力指令人做事的方式让我做的。”
一方面是严谨冷峻的理性论辩;另一方面是对超自然、超理性的神意不加考察的接受。在苏格拉底身上出现的这种冲突不仅令我们对他自身哲学的解释造成困难,而且也使他显得是希腊理性主义进程中的反动。希腊哲学是以与宗教神话信仰的分离为标志而开始的,这也是泰勒斯“水是万物的本源”这一粗浅命题成为西方哲学开端的缘由。苏格拉底以前的自然哲学家们坚持以自然物、以理性思维来理解自然现象。而且,在巴门尼德、芝诺那里已经确立了理性理解的范围即是真理的界限这样的信念。现在苏格拉底在把哲学从自然转向伦理问题的同时,似乎又把神请回来了。这当然是极其令人困惑的。
一
如何解释苏格拉底思想的宗教向度,如何处理苏格拉底思想中理性与宗教信仰的矛盾,一直是西方学者密集讨论的一个主题。有一派学者力图把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消解掉,认为他的这一方面不值得严肃对待。他的有关神谕、神灵的说法是用大多数人的习用语言来谈论其理性信念。苏格拉底在探索道德价值问题时只推崇理性考察。根据这一解释,苏格拉底确实如雅典人指控他的那样,是不信神的。这一派代表人物有L. Versényi[1]、A. Nehamas[2](P46)等。可是,更多的学者则愿意承认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是严肃的。神意与理性考察是两条不同的确立信念的渠道,但它们不是互相冲突的,而是可以融合的。可是,究竟如何融合,神意究竟在苏格拉底确立道德信念中起了多大作用,学者们又各有不同的主张。如G. Vlastos认为,神意作为道德知识的源泉不能独立于理性,也不能高于理性,因为神意的意义只有通过理性考察才能确立。[3](P171)而M. L. McPherran则争辩说,虽然理性考察占据主导地位,神意对苏格拉底的知识与信念状态有着实质性的贡献,其作用远比所承认的要大。[4](P179)T. C. Brickhouse与N. D. Smith主张,神意只是保证了苏格拉底哲学事业的道德确证性。[5](P107)
我倾向于认为苏格拉底的信仰是真诚的。他确信有高于人的神圣的力量存在,并且这一神圣力量是善意的,关注人的生活并希望人类活得好或幸福。但是,苏格拉底信仰的具体内容却不是基于宗教文献、宗教传统或宗教仪式,而是出于他自己的理性思索与考察。进一步,苏格拉底还力图以理性为基础对传统宗教内容进行改造。以下我从三个方面来简要阐明这一立场:第一,苏格拉底信仰的真诚性;第二,苏格拉底对信仰内容的理性考察;第三,苏格拉底对传统希腊神话的改造。有必要指出,本文所指的“苏格拉底”主要是《申辩篇》以及与该篇相一致的柏拉图早期对话中的内容。
二
苏格拉底一生考察人的灵魂,可他从未去考察“神”是否存在。在他那里,神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这是超理性的信仰。苏格拉底的理性考察止步于这一前提。在《申辩篇》中,他坚持自己做哲学是出于神的指令,是为神服务。所以,就如同一个战士不能因恐惧死亡而放弃岗位一样,苏格拉底也不能因害怕死而放弃哲学。在审判过程中,苏格拉底说,假如雅典人对他说,如果他停止从事哲学活动,他们就宣告他无罪,把他释放,他会回答:“雅典人,我感谢你们。我是你们的朋友,但我要服从的是神,而不是你们。只要我还能呼吸,还有力量,我就不会停止从事哲学。”(29d)宁死而不愿意妥协,不放弃信念,这充分显示了苏格拉底宗教信仰的诚挚。
不过,苏格拉底虽然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天意,他的信仰却不是盲目的,对神谕也不是不假思索地接受。根据《申辩篇》的叙述,他的问答法的缘起居然是对神谕本身的考察。苏格拉底的朋友凯勒丰去德尔菲神庙问卜,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神签回应说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21a)。苏格拉底听了神谕后并没有欣喜若狂或沾沾自喜;相反,他感到很“困惑”,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拥有智慧。一般人困惑一下,大概也就算了,可苏格拉底却想要解答这一困惑。他的策略是去找出一个比他自己更有智慧的人,即找到一个神谕答复的反例,这样他就可以驳倒(elegchein)神谕(21c)。由此,苏格拉底开始诘问别人,从自认为有智慧或有智慧名声的人开始。Elegxein的意思是“拒绝”,“盘问”,“非难”。苏格拉底只用了动词。到了近代,该词成为一个专有名词(elenchus),用来指谓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Elenchus一般译为“诘问法”或“问答法”。西方学者对该方法在柏拉图早期对话中是否有一个统一的程序与逻辑结构一直争议不休。对于本文的题目来说,重要的是,苏格拉底虽自以为无知却勇于怀疑神意,并毫无顾忌地将神谕交付理性考察。这在相当程度上可视为尼采“上帝死了”的革命性论断的先驱。进一步,苏格拉底在考察诸类人等的智慧中发现,人们常常不了解他们所声称知道的事物,而他自己至少知道他并不知道。于是,他对神谕的考察的结果不是对它的驳倒,而是达到了一种理解。当神谕说苏格拉底是最有智慧的人时,他是在以苏格拉底为例指出人类在知识声称上的狂妄自大。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至少知道“人的智慧是渺小的,不算什么”(23a)。
苏格拉底明确宣布他有自己的神灵(daimonion),并经常依赖神灵的指引。这种神灵从小就陪伴着他(31d2),是一种声音(phone, 31d3),是一种似有的预测能力(40a2),是神圣的讯号(semeion, 40b1)。这种神灵的存在与作用在其对话中也不时提到,如《斐德罗斯篇》(242b)、《理想国》(496c)等。色诺芬的《苏格拉底回忆录》及《申辩篇》也都有提及。苏格拉底信奉这样的神灵在雅典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优息弗罗(Euthyphro)甚至认为这正是梅力图(Meletus)等人指控苏格拉底不信城邦所信之神而创新神的根据(《优息弗罗篇》,3b)。可是,这种神圣声音虽然干预苏格拉底的行为,但其作用一般是警告苏格拉底不要去从事有害的、危险的行为,尤其是那些其结果超越人类理性预测能力范围的事。如《申辩篇》(31d)中,苏格拉底提到,是这种神圣的声音阻止他去参与公共政治活动。与其相联系,神灵的沉默也被用作一种支持。例如,由于神灵不显声,苏格拉底认为死亡不见得是坏事(40a-c)。尽管如此,苏格拉底表述得十分清楚,神灵“从不(正面)鼓励我去做什么”(31d)。神灵不提供苏格拉底寻求的伦理知识;神灵也从不解释它为什么反对苏格拉底做某些事情。换言之,神灵不是伦理知识的源泉,而只是就某些行为的不宜性发出警讯。而这些行为为什么不能做,苏格拉底还是必须以自己的理性去发掘。因此,苏格拉底在提及神灵阻止他参政后,还是用自己的经历证明一个寻求正义的人与政治体制间的对立。他援引神灵的沉默来说明死亡不见得是件坏事后,又在后文(40c-42a)解释了为什么死不是恶。死亡要么是变成无,要么灵魂不朽,进入阴间。如果死亡只是失去一切直觉,那就如同睡觉;如果死后灵魂进入阴间,那么苏格拉底还可以在阴间继续讨论哲学,并与那些先前逝世的伟人探讨哲学。无论何种可能为真,死都不是件坏事。
在《申辩篇》(33c)中,苏格拉底还提到了托梦亦是神令人做事的方式之一。在《克力同篇》(44a-b)及《斐多篇》(60-61)中,他提到了两个梦。在《克力同篇》中,一个白衣女郎在梦中告诉他,他将在后天去世。故当克力同说祭船将在当天抵达雅典港口,明天苏格拉底会被处死时,苏格拉底以梦为据纠正了他。《斐多篇》中的梦则涉及哲学与诗的关系。在所有这些地方,梦对苏格拉底有影响,但都没有成为他道德知识的源泉。它们并没有成为他的理性考察活动的对立面。对于《斐多篇》(60-61)的梦的内容,苏格拉底还表达了相当程度的不确定。
苏格拉底对宗教信仰的理性审视在《优息弗罗篇》中表现得更为透彻淋漓。苏格拉底被控为不孝敬神之罪。而优息弗罗则因其父过失地令一帮工死亡而要控告其父。苏格拉底认定优息弗罗既然连自己父亲都敢告,必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孝。于是他请教于优息弗罗,后者欣然答应施教。他的第一个定义是:孝敬即是惩罚过错者,而不管这过错者是谁(5d-e)。苏格拉底指出,这只是一个个例;而他要求的定义需要对孝敬之为孝敬的属性进行解释,需要涵盖一切孝敬的例子。优息弗罗于是修正了他的观点,抛出了第二个定义:孝敬是神们所爱的东西(6e)。苏格拉底指出,希腊神话中的神经常互相争吵,互相攻击。一个神所喜欢的却是另一个神所厌恶的;反之亦然。如宙斯推翻了自己的父亲克罗诺斯,于是他会喜爱优息弗罗指控父亲的行为,而克罗诺斯则会厌恶优息弗罗的行为。这样一来,优息弗罗的定义便难以成立了。它会使一件事情变成既是孝敬的(对一些神来说),又是不孝敬的(对另一些神来说)。在这里,苏格拉底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传统希腊神话的内在冲突。诸神们互不一致,一方面说明它们能力有限,无法取得共同见解;另一方面又说明它们不足以成为人类的榜样。这一批判对以后的一神教发展富有启发。面对苏格拉底的考察,优息弗罗进一步修改了他的立场,提出了第三个定义:孝敬是所有的神都喜欢的事情(9e)。优息弗罗争辩说,诸神在别的事情上彼此争吵,可是在什么是孝敬这一问题上,他(她)们是一致的。苏格拉底无意跟他纠缠细节,而是提出了更深刻的问题:“一件事情是因为它本来是孝敬的而为众神喜爱呢,还是由于众神喜爱它才变得孝敬?”(10a)如果是前者,那么神的喜爱与不喜爱就都不是孝敬的源泉。我们必须另外找到道德的基础。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优息弗罗问题”。它给一切以神意为基础的道德理论提出了严重挑战。基督教的十诫是基督教伦理的核心。可神是因为这十诫本来就是好的才命令人这样做呢,还是由于他的命令这十诫便成了人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自苏格拉底提出这一问题之后,神学家们与宗教哲学家们一直在为如何解决这一难题而苦苦思索。我们也可以把这一问题应用到苏格拉底自身的宗教信仰上。苏格拉底接受神谕,是因为神谕是好的、有理的他才接受呢,还是由于它们是神谕他就接受?从以上的讨论可以看出,答案应该是前者。
苏格拉底不仅将传统宗教信仰置于理性考察之下,而且直接提出了不同于传统神话的关于神的内容。这意味着他要改造神学,将其确立为自己的理性所能接受的神的形象。我们已经看到他在与优息弗罗的讨论中对诸神间互相吵闹颇不耐烦。在荷马与赫西俄德描绘的希腊神话中,诸神间不仅仅是打斗不休,而且他们做各种各样在人世间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事,如欺骗、通奸、腐败、嫉妒等。以后的基督教认为神是全善的,但在希腊神话中没有这样的概念。他们比人有能力、有智慧,但绝不比人类有道德。凡是人类拥有的恶,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一样不少,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苏格拉底不能接受这样一幅神的图像。他认定神一定在道德上是善的。在他听说德尔菲神谕说他是最有智慧的人时,他感到困惑。他为什么感到困惑?直接的解释是他明白他没有什么智慧。可按传统神话观念,神经常撒谎。苏格拉底大可一笑了之,认为神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而不必深为神谕所困,以至于由此引发他一生去考察别人。这里的关键点在于,苏格拉底并不信奉传统宗教。他引入了一个核心前提:“神肯定不会撒谎,他那样做是不合法的。”(21b)正是这一前提才使苏格拉底在神谕与自己的无知意识间大感困惑。可是,不撒谎的神是不同于希腊神话传统的神。而且苏格拉底说如果神撒谎,他就是不合法的。不合谁的“法”?苏格拉底没有明说。最有可能的答案是:不合理性之法。
《申辩篇》中开始的将神道德化,将希腊神话理性化的工作由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二卷(376c-392c)中得到全面发展。柏拉图在建立理想城邦时指出,传统神话故事充满不道德的邪恶的内容,不利于儿童心灵的健全发展,不利于培育他们的德性,所以必须进行删改。他删改的标准是:(1)神是善良的,不害人,从不做坏事;(2)神始终是美的,从不变身变形;(3)神不撒谎,始终言行一致。柏拉图的工作常常被看作是文艺作品审查制的祖宗,因而屡遭诟病。不过,更精确地说,柏拉图是在对传统宗教神话进行理性审视,而不是对文艺作品的政治内容进行官方审查。在《理想国》第十卷中,柏拉图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诗与哲学”的争吵。这里,“诗”是传统神话作品,而“哲学”代表理性。
三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苏格拉底思想中信仰与理性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冲突。苏格拉底也没有陷入自相矛盾中。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一方面笃信神意,另一方面又重理性胜于重生命,但却从不为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的不一致所困扰。毫无疑问,苏格拉底相信世界上有人与神的二分,相信神的智慧与力量高于人的智慧与力量。苏格拉底意识到人是渺小的,人的智慧是有限的,他的思想无疑有超验的、超理性的一面,无疑继承了希腊传统宗教的某些形式性方面。但苏格拉底不相信神如传统宗教所描述的那样,是互相冲突的、不道德的、不完美的。苏格拉底力图用理性去发现、去接近神的智慧。在他这里,神不是人的对立面,而是人的理性追求的目标。“举头三尺有神明”,而“神明”即是人类理性的极致。在这一意义上,苏格拉底的信仰内在于他的理性哲学,而不是其理性活动的对立面。哲学(爱智慧)是服务于这样一种信仰的。
苏格拉底的信仰也并不与希腊理性主义的发展相抵触。在他以前的希腊哲学以理性解释自然,而不诉诸神的力量。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拒斥作为超自然力量的神。他们把自然看作是包含一切的整体,在自然之外无他物存在。自然的秩序与规范必须来自自然内部。自然哲学家也使用宇宙理智、宇宙灵魂等来解释宇宙的理智秩序。他们中的不少人,如色诺芬、赫拉克利特等也把这种宇宙内部的理智力量叫作“神”。这样一来,自然哲学家们是把神自然化,将之纳入宇宙体系中。“神”不再是人格神,而是理性自然法则。传统的对神的崇拜转化成了对自然规律的科学研究。苏格拉底虽然声称对自然哲学不感兴趣,可他在道德领域里面以理性为基础将神道德化。这正是与自然哲学家们相对应并一脉相承的工作。他无疑颠覆了雅典人的传统的宗教观。雅典人指控苏格拉底不信神时,把他与自然哲学家们放在一起,实在是不无见识的。
苏格拉底是否信仰雅典城邦的神
——基于德尔斐神谕的考察
【内容提要】 苏格拉底是否信奉雅典城邦的神是希腊哲学研究中经久常新的主题。有的学者认为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不值得严肃对待;有的学者明确肯定苏格拉底不信雅典城邦的神;有的学者虽倾向于认为苏格拉底的信仰是真诚的,但是也不承认他信仰希腊传统宗教的神。本文拟通过对苏格拉底的人生和哲学至关重要的德尔斐神谕来探讨这个问题。首先考察苏格拉底对德尔斐神谕的态度,然后探讨他信奉德尔斐神谕的原因,最后显示他对雅典城邦的神所持的立场:苏格拉底并没有否认雅典城邦的神的存在,也没有在生活中放弃对他们的敬拜,他对传统宗教的神的信仰、对他们的道德化以及对一个更高的完满的神的设想是同时共存的。
【关 键 词】苏格拉底/宗教信仰/德尔斐神谕/阿波罗
【作 者】黄启祥,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苏格拉底的虔敬与德尔斐神谕
苏格拉底是否虔敬即是否信仰雅典城邦的神?这在其生前就是一个激烈争论的问题。苏格拉底被莫勒图斯(Meletus)等人指控为不虔敬,但他在法庭上坚决否认对他的这一指控。①法庭上斗争的激烈性缘于虔敬与否在雅典社会生活中非同小可。
虔敬虽然没有被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列入四主德,但是它在雅典却并非一个无关紧要的德性。不虔敬不仅是道德上的污点,而且是一种罪行,犯罪者甚至可被判处死刑。据修昔底德记载,公元前415年,亚西比德(Alcibiades)鼓动雅典人远征西西里,并被任命为远征军统帅。准备工作进行之际,雅典城内几乎所有的赫尔墨斯雕像都受到破坏,亚西比德的政敌怀疑这起渎神事件与他有关。后来,正在海外远征的亚西比德被召唤回国,接受审问。为了避祸,他在回国途中逃往伯罗奔尼撒。雅典对其缺席审判,判处他死刑。②
对于一些希腊哲学家来说,虔敬同样是性命攸关的问题。第一个在雅典教授哲学并成为伯利克里的顾问和老师的阿那克萨戈拉,曾因为说某些天体是石头而被指控为不虔敬,被迫离开雅典。著名的智者普罗泰戈拉因为说神不可认识,也曾受审并被判处犯有不虔敬之罪,在逃离雅典的时候死于船难。从未谈论虔敬的亚里士多德,在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之后受到雅典反马其顿统治的牵连,也被控告为不虔敬,他担心遭受厄运而逃离了雅典。虔敬与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乃至命运的关系更为密切,也更为著名,这不仅因为柏拉图的《游叙弗伦》记述了苏格拉底专门讨论虔敬的对话,还因为苏格拉底被莫勒图斯等人指控为不虔敬,并因此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而苏格拉底在法庭上据理力辩,以自己信奉德尔斐神谕并把它视为一生生活与哲学活动的指南来证明自己是虔敬的。
大约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后,苏格拉底的朋友凯勒丰(Chaerephon)去德尔斐神庙求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得到的神谕是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苏格拉底说:“我听到这神谕后,心里反复地想:‘神的话暗含着什么意思?这是怎样的一个谜?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智慧,他说我最有智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不会说谎,那不是他的做法。’”(《申辩》21b)苏格拉底在很长时间里都对这神谕感到很困惑。他的困惑不是基于对神谕的怀疑,相反是基于对神谕的确信,如果他怀疑神谕的真实性,只相信自己对自己的判断,那他就不会感到困惑了。
后来苏格拉底想出了一个探求神谕真意、解决其困惑的途径。这个途径不是放弃对神谕的信念,也不是否定他原来对自己的认识,而是在神谕的引导下获得一种对于自己的新认识,以确定神谕在什么含义上说自己比其他人更有智慧。由于神谕所启示的是他比其他人有智慧,这需要通过对其他人的了解来确定。于是苏格拉底到处向人请教,尤其是向那些自以为很有智慧而别人也认为他们很有智慧的人请教,例如政治家、诗人、工匠等等,与其探讨他们所拥有的知识,并揭示他们的无知。这就是苏格拉底的哲学实践。他由此悟到德尔斐神谕实际上是神的一个指引,指引他从事哲学,审察自己与他人的知识和灵魂。《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说,他研究哲学是因为神迹,他研究哲学的原因以前是很少有人遇到过,或者从来不曾有任何人碰到过(《理想国》496c)。这个神迹就是德尔斐神谕。
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详细叙述了他获知德尔斐神谕后从事哲学活动的情况,以及他开罪于许多人,遭人忌恨和污蔑的原因。他说:“我就像一个神赐予城邦的牛虻,我们的城邦就像一匹高贵伟大的战马,因为身躯庞大而反应迟钝,需要牛虻来激发它。”(《申辩》30e)其意思是,他是受神的命令而研究哲学,为神尽责而考察自己和他人的灵魂,审察和警醒人们的无知。正是这种哲学活动激怒了雅典人。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为自己的虔敬所做的辩护并未说服法官们宣告其无罪。同样引人关注的是,苏格拉底似乎也没有说服后世的研究者,让他们认为他信仰雅典城邦的神。因此,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并没有随着雅典法庭对苏格拉底的判决而终结,而是一直延续到当代。
如何理解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以及他是否信奉雅典城邦之神的问题,一直是苏格拉底的研究者们讨论的重要问题。许多学者都否认苏格拉底承认雅典的神。尼亚玛斯(Alexander Nehamas)认为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不值得严肃对待,他关于神谕和神的说法不过是以习语来谈论其理性信念。他以此消解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③刘易斯(Marlo Lewis)则明确地说:“《申辩》毋庸置疑地表明,苏格拉底并不信仰雅典城邦所信奉的诸神。”他还说:“柏拉图的《游叙弗伦》完成了《苏格拉底的申辩》最为迫切却未能实现的目标。它为苏格拉底的不敬神——拒绝雅典正统神学,更一般地说,也就是拒绝通俗所理解的或民众所理解的诸神——作了一次充分的辩护[……]光凭《申辩》,我们仍无从知晓苏格拉底不信的根据是什么,更不用说这些根据的正当性问题了。《游叙弗伦》关心的恰好就是这些根据。而且,它对城邦正统的诸神观念给予了一次有力的反驳。”④沃拉斯托斯(Gregory Vlastos)肯定苏格拉底对于超自然力量的信仰,认为苏格拉底绝对愿意服从他的超自然神通过超自然神迹启示于他的命令,并且肯定神意与理性在苏格拉底那里并不冲突,⑤但是他认为苏格拉底信仰的并不是希腊传统宗教的神。他说从荷马神话开始,雅典所信奉的神一直都在撒谎,而苏格拉底的神与他们不同,他的神不可能说谎⑥。沃拉斯托斯认为苏格拉底信奉的是道德化的理性神,而不是雅典城邦的神。
尼亚玛斯、刘易斯和沃拉斯托斯的观点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论述都会使人间接地或直接地得出结论,即雅典人对苏格拉底不虔敬的指控是成立的,他在法庭上的申辩属于强词夺理。但是进一步的考察会发现他们的观点是有问题的。刘易斯认为《申辩》毋庸置疑地表明苏格拉底并不信仰雅典城邦所信奉的诸神。但是,恰恰是在《申辩》中,苏格拉底谈到他对阿波罗神谕坚信不疑的态度,并且用一生的实践去证明这一神谕的真理性。根据尼亚玛斯、沃拉斯托斯的看法,苏格拉底说自己相信德尔斐神谕是在信仰上偷梁换柱。这实际上等于说苏格拉底并不真正相信德尔斐神谕,而只是把它视为一个在法庭上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这必然会使人认为苏格拉底既不真诚也不诚实。如果苏格拉底既不真诚也不诚实,我们如何能像沃拉斯托斯那样,根据其言行来断定他所信奉的神不可能说谎?而且说苏格拉底不真诚和不诚实,也与沃拉斯托斯对于苏格拉底的一贯看法即苏格拉底既诚实又善良相矛盾。
希腊神话中有许多神是撒谎的,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是,情况是否像沃拉斯托斯所说的那样,即希腊神话中所有的神都撒谎?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以德尔斐神谕为自己辩护是基于雅典人都相信德尔斐神谕这个事实。希腊人为什么相信德尔斐神谕?苏格拉底所相信的神谕是来自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还是来自理性神的启示?换言之,他是基于希腊传统宗教还是基于理性而相信神谕?为了进一步探讨苏格拉底对于神谕的态度以及他是否信仰雅典城邦的神,有必要对这些问题加以澄清,为此我们需要对德尔斐神庙和阿波罗神做一考察。
二、苏格拉底信奉德尔斐神谕的原因
一般来说,古希腊人相信世界是由神统治的,他们与神最直接的联系渠道之一是神谕。苏格拉底就相信占卜和求神谕能够通神,相信神通过人的占卜给人启示。他说在一些方面,由于我们不可能预先知道将来什么事对我们有利,神明就通过占卜术来协助我们,把事物的结局向求问的人宣示明白,教导人们怎样做会产生最好的效果。⑦神谕对希腊人的生活有着广泛影响。嫁娶求子、祛病免灾、经商旅行,尤其是海外殖民、战争媾和、外交结盟等城邦大事,希腊人都会求神谕。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了许多神谕。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也提到十多个神谕,其中有求问灾难和战争的,有祈求人生幸福的,也有求问荷马身世的。普鲁塔克(Plutarch)曾担任德尔斐神庙的祭司,其著作中有大量关于德尔斐神谕的记述。柏拉图的著作中也有若干关于神谕的记述。《小希庇亚篇》中有一个祈求个人幸福的神谕;《国家篇》叙述了克洛伊索斯向神求问有关他的统治的神谕;《法篇》中说选举和任命一些重要官员、确定节日庆典和有关祭祀等事项,都要聆听德尔斐神谕;当然还有《申辩》中有关苏格拉底的智慧的神谕。
古希腊有几个著名的神谕庙,例如,最古老的多多那(Dodona)的宙斯神谕庙,还有赫拉和德墨特尔(Demeter)的神谕庙,最为著名的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庙。德尔斐神谕公认最为准确。前往祈求神谕者不只来自希腊,而且来自整个地中海地区。德尔斐神谕为什么超过了其它神庙发布的神谕?德尔斐和阿波罗神的宗教地位是极其重要的原因。
德尔斐(Delphi)位于希腊中部福基斯(Phocis)地区,是古希腊最重要的宗教中心之一和各城邦的共同圣地。它之前并不叫德尔斐,而叫皮托(Pytho),荷马史诗可以为证。《奥德赛》中提到阿伽门农到神圣的皮托去求问神谕。⑧这大概是现存关于德尔斐神谕的最早记述。《伊利亚特》中也有关于皮托的表述。⑨德尔斐这个名字最早见于荷马后人。《荷马颂歌》中提到“富饶的德尔斐土地”⑩。另外,赫拉克利特的一则残篇提到“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11),也是现存较早提到德尔斐这个名字的文献。
德尔斐有一些神奇的传说。一个故事说,宙斯为了确定大地的中心,让两只鹰从大地的东西两端同时以相同的速度相向飞翔,最后它们在德尔斐相会,因此这里就被当作大地的“肚脐”即中心,并立下一块白色的大理石以为标志。他们还造了两个金色的鹰立于这块石头旁边,以纪念确定大地中心的方式。德尔斐从此获得“大地的肚脐”的称号(12)。今天的德尔斐博物馆还存放着一块被称为“大地的肚脐”的石头。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报仇神》中曾说德尔斐是世界的中心(13)。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说阿波罗的神座设在大地中央的脐石上。(《理想国》427c)
德尔斐神庙的主人最初并不是阿波罗。德穆普瑟(Rev. T. Dempsey)说:“地神曾是德尔斐的神,这已为考古学、文学和宗教仪式所证明。”(14)德尔斐神庙如何由对地神盖亚的崇拜换成了对阿波罗的崇拜?一种说法取自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报仇神》:第一位预言神是地神盖亚,然后是她的女儿忒弥斯,接着是忒弥斯的妹妹福柏,福柏又把这神位作为礼物赠给了阿波罗。“宙斯把预言术的灵感注入他[阿波罗]的胸中,把他安顿在座位上;他是第四位预言神……他父亲宙斯的意旨的解释者。”(15)这是一种和平的神位过渡方式。另一种说法是,阿波罗通过一场战斗,打败并杀死了地神盖亚的儿子、神坛的保护者巨蟒皮同(Python),夺取了神谕庙。这两个故事表明了不同的崇拜者和不同的预言方式在德尔斐问题上的冲突。
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是宙斯和黑暗女神勒托(Leto)的儿子。《克拉底鲁》中的苏格拉底说阿波罗“这个名字最好地表达了这位神的才能”(《克拉底鲁》404e)。他说阿波罗为人净化罪恶,使人解脱,是医治我们罪恶与不洁的医生,我们可以正确地称他为Apolouōn(“净化者”)。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最正确地用帖撒罗尼迦人称呼他的名字来称呼他,因为它与他的预言相一致,也就是说,与他的忠实或诚实(它们是一回事)相一致,因为所有帖撒罗尼迦人都称这位神为“Aploun”。由于他长弓善射,他也是“Aeiballōn”(百发百中者)。为了理解他的名字如何与他的音乐才能相符合,我们必须理解字母“a”经常表示“与……在一起”,因此阿波罗的名字的意思是“推动……到一起来”,音乐就是音符以一种和谐的方式同时到来。苏格拉底说除此之外没有哪个单个名称更能涵盖和表达这位神的四种才能了:音乐、预言、医药、箭术(《克拉底鲁》405c-e)。
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光明磊落,从不说谎,也称真理之神,因此成为希腊人最信赖的预言之神。传说中阿波罗第一次说话,就爽快地说:“竖琴和弯弓是我永远的宝物,我将向人类宣布无不应验的宙斯的意志。”(16)他决定在皮托建立神谕庙的时候说:“我将在我的豪华庙宇中回答人们,向他们发布无不应验的忠告。”(17)所以,在希腊神话中并不是所有的神都撒谎。阿波罗诚实无欺,他的话无不应验。这是希腊人相信阿波罗预言的宗教依据。这些神话传说体现了德尔斐庙和阿波罗神在希腊人心中的神圣地位和浓厚的宗教色彩,也为德尔斐神谕的神秘性和权威性提供了一种背景支持。
德尔斐神谕的求问和发布过程也颇具神秘性。首先,祈求者献上贡品。神庙的女祭司即皮提亚(Pythia)在圣泉沐浴,准备献祭。献祭之后,确定阿波罗神是否愿意发布神谕。一旦确定,祈求神谕者进入密室,接受坐在三足鼎上的皮提亚发布神谕。虽然自德尔斐神庙发出的是阿波罗神谕,但是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18)神谕实际上是经皮提亚之口说出的。而皮提亚是在癫狂状态下说出神谕的。赫拉克利特说:“女巫用狂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朴质无华的话语,因为神附了她的体。”(19)《斐德罗》中的苏格拉底也说:“预言的迷狂源于阿波罗神的凭附。”(265b)“德尔斐的女预言家和多多那圣地的女祭司在迷狂的时候为希腊国家和个人获取了那么多福泽,我们要对她们感恩;但若她们处于清醒状态,那么她们就会所获甚少或一无所获。”(244b)正因为皮提亚是在迷狂状态下发出神谕,所以神谕往往含混模糊,杂乱无章。守候在密室外面记录整理神谕的男祭司把这些含混不清的呓语译成常人可看清的语言。所以德尔斐神谕实际上是由皮提亚和男祭司共同完成的,在很大某种程度上,男祭司才是神谕的真正作者。即便是经过整理的神谕也往往模棱两可,晦暗不明。埃斯库罗斯在《阿伽门农》中就直截了当地说:“皮托的祭司也精通希腊语,可是神示依然不好懂。”(20)
通过对德尔斐神庙和阿波罗神的了解,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希腊人相信德尔斐神谕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在于阿波罗神和德尔斐庙在希腊人心中的宗教地位,在于希腊人认为阿波罗具有智慧而且诚实无欺。当然,德尔斐神庙的巧妙运作、政治手段、情报搜集与研判能力以及神谕发布与解释的技巧等等因素,也是神谕赢得信任的重要原因。总之,情况并非像沃拉斯托斯所说的那样,希腊宗教中所有神都是说谎的。希腊宗教中的确存在一个不说谎的神即阿波罗,这是希腊人和苏格拉底相信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的原因。苏格拉底在获知来自德尔斐的神谕之后在心中说:“当然,他不会说谎,那不是他的做法。”(《申辩》21b)他在这里的用词是“他”即阿波罗,而不是“他们”即众神。苏格拉底坦承他相信祭司和皮提亚懂得宗教真理,相信他们所说的灵魂不朽与轮回转世(《美诺篇》81a-c),当然也相信为这些祭司启示神谕的阿波罗神。他在法庭上说德尔斐的神是值得信赖的:“我将让德尔斐的神来证明:我是否有智慧,我的智慧是什么。”(《申辩》20e)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在监狱里编了一首“献给阿波罗的赞美歌”(《斐多》60c)。他说天鹅“是阿波罗的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言能力,由于预知另一世界的福祉,在那一天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愉悦。我想我本身就是天鹅的伙伴,我们崇奉同一位神,我从主宰那里接受的预言能力丝毫不比它们的逊色,所以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跟它们一样毫不悲愁。”(《斐多》85b)
由此,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是出于宗教原因而不是出于理性而相信德尔斐神谕的。即便像沃拉斯托斯所说的那样,苏格拉底在获知神谕后运用批判理性来考察神谕的含义,他对德尔斐神谕的相信却不是基于批判理性,而是基于德尔斐的宗教地位和阿波罗神的诚实品格。
三、苏格拉底对于雅典城邦神的态度
首先,毋庸置疑,苏格拉底是信神的。要做神喜欢的事情(《克力同篇》43d)。按照神的指引生活,按照神的指引去死(《克力同篇》49a-54e),这是苏格拉底直至生命最后仍然坚持不渝的信念。同样无可置疑的是苏格拉底坚信德尔斐神谕,虔诚地信仰阿波罗神。这里的问题是,苏格拉底信奉的是否雅典城邦的神?
德尔斐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城邦,不属于雅典,但是阿波罗并非专属于德尔斐的神。希罗多德说,所有希腊人在血缘和语言方面存在着亲缘关系,他们信奉的诸神的神殿和祭祀仪式是共通的。(21)《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也强调要“热爱希腊人共同的宗教信仰”(《理想国》470e)。阿波罗神是希腊人的保护神。在殖民时代和城邦制建立时代,阿波罗成为殖民地的守护神。公元前700年左右阿波罗逐渐成为全希腊人共同崇拜的对象,阿波罗神和德尔斐神庙成为统一的希腊民族的象征。格思里(W. K. C. Guthrie)曾说,阿波罗是“希腊精神的具体体现。使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相区别、尤其是与周围野蛮民族相区别的一切东西——各种美,无论是艺术、音乐、诗歌还是年轻、明智、节制——都汇聚于阿波罗。”(22)阿波罗是具有强烈的希腊民族色彩的神,也是雅典人崇拜的神。
柏拉图的著作也证明阿波罗是雅典崇拜的神。《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明白地说阿波罗是雅典人祖传的神,并且在他设想的理想国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说:“德尔斐的阿波罗还有事要做,他还有最重大最崇高最主要的法律要规定。”(《理想国》427b)“祭神的庙宇和仪式,以及对神、半神和英雄崇拜的其他形式,还有对死者的殡葬以及安魂退鬼所必须举行的仪式,这些事情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作为城邦的建立者,如果我们聪明的话,不会把有关这些事的法律委诸别的解释者而不委诸我们祖传的这位向导。这位坐在大地中心的脐石上的神,无疑是所有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祖传向导。”(《理想国》427b-c)苏格拉底还认为关于婚姻生育、安葬战场上牺牲的勇士、为国家功臣立碑和祭祀等等方面的一些事情,也要求问阿波罗神,按照他所启示的方式去做。(《理想国》461e,469a,540c)
《斐多》和《法篇》也证明阿波罗是雅典人敬拜的神。《法篇》中说:“派遣代表去朝觑皮提亚的阿波罗……这是我们的责任。”(《法篇》950e)《斐多》中说,雅典每年派人前往阿波罗的出生地得洛斯岛进香,并且制定法律,进香期间城邦必须洁净。一旦进香的船出发,不得处决任何人,直到进香的船从得洛斯岛返抵雅典为止。也正因为雅典前往得洛斯岛进香的船没有返回,苏格拉底得以在判处死刑后执行死刑前在狱中度过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斐多》58a-c)阿波罗和德尔斐神谕既对雅典人的私人生活和宗教生活有着广泛影响,也对雅典的政治、司法和教育等城邦大事有着巨大影响。《法篇》中的雅典人说,选举法官、教育总监、行政监察官都要在阿波罗神庙里举行。(《法篇》767c-d,766a-b,945e-946a)选举和确定负责解释宗教法规的官员;确立祭司;制定有关节日的历法,赋予它法律的权威,决定庆祝什么节日和举行什么献祭对国家有益,决定这些祭祀应当献给哪些神,献祭的日期和数量,都要聆听德尔斐神谕或者遵从德尔斐的宗教法规。(《法篇》759d,759c,828b)由此足见雅典人对阿波罗神的信奉。
苏格拉底不止信仰阿波罗,也信仰雅典所信奉的多个神。苏格拉底在喝毒药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懂了。但是我想我可以而且必须向诸神祷告,祈求行程安顺;这是我的祈祷,但愿如此。”(《斐多》117b-c)这说明苏格拉底至死都相信神,而且这里所说的绝非理性神。如果认为苏格拉底信仰的是理性神,那么这样的神就不可能是多个,因为苏格拉底并不认为理性有多种。在《斐多》的最后部分,苏格拉底关于来世的描述,也证明他所相信的是多个神,他在那里明确地说那是他的信仰。(《斐多》108e-114c)《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也做出了类似的描述。(《理想国》614b-621b)
色诺芬回忆说,苏格拉底常常在家中献祭,也常常在城邦的公共祭坛上献祭,这是人所共睹的(23)。在如何祭神以及如何敬拜祖先方面,苏格拉底的言行与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发出的神谕是完全一致的。女祭司在这方面对人的回答是:按照城邦的风俗行事就是虔敬。苏格拉底不仅自己这样做,而且还劝导别人也这样做(24)。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说:“没有人能指出我不向宙斯、赫拉以及他们一伙的神献祭而反倒向新神献祭,也没有人能指出我指着什么别的神起誓或提到什么别的神的名字。”(25)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苏格拉底信奉雅典城邦的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苏格拉底像其他雅典人一样相信这些神的所有故事。当时雅典人“所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都是从故事和诗人们描述的神谱里来的。”(《理想国》365e)雅典人所信奉的神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神,主要是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神谱》中的神。苏格拉底在与游叙弗伦的对话中就表现出不相信游叙弗伦所说的《神谱》中的一些故事。游叙弗伦说宙斯的父亲吞噬自己的儿子,宙斯也捆绑和阉割自己的父亲,苏格拉底听后说:“我感到很难接受人们所说的神的这类事情,这可能就是人们说我犯罪的原因。”(《游叙弗伦》6a-b)他接着对游叙弗伦说:“难道你真的相信,诸神之间发生战争,彼此憎恨,相互争斗,以及诗人们所说的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能说那些故事是真的吗?”(《游叙弗伦》6b-c)
《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更是对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神谱》中神的许多言行,进行了质疑和批判。他认为荷马与赫西俄德所讲的那些故事大多数必须抛弃,因为它们是丑恶的假故事,“最荒唐的莫过于把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理想国》377e)。苏格拉底认为这些描述不是真的。他认为神是善的,神只是好事物的原因,而不是坏事物的原因,因而我们不能接受荷马或其他诗人关于诸神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的说法,也不能接受神支配命运、制造恶运的说法。(《理想国》378b-379e)他认为也不能承认神撒谎这样的说法,因为“神不存在说谎的动机”(《理想国》382e)。“在言行方面,他们不是那种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去的角色。”他对阿波罗的态度也是这样。他认为关于阿波罗杀人的说法是假的,“任何诗人说这种话诽谤诸神,我们都会生气”(《理想国》383c)。
苏格拉底并不是第一个质疑荷马与赫西俄德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对希腊传统宗教的神持批判态度的人,早期的哲学家例如克塞诺芬尼曾抨击希腊神话和宗教赋予神以人的形象,甚至动物的形象,他还指责诗人将神描绘成为不道德的:“荷马和赫西奥德把人间认为是无耻丑行的一切都加在神灵身上:偷盗、奸淫、彼此欺诈。”(26)
通过前人对希腊神话的批判,我们能够更容易理解苏格拉底对它们的批评。尽管如此,纵观苏格拉底一生的言行与生活,他并没有否定希腊传统宗教之神的存在,也没有在生活中放弃对他们的敬拜。当然,他对诸神的理解与其他雅典人不同,他将神道德化,以神应该具有的品质和形象来裁量希腊神话中关于神的描述。此外,苏格拉底在对希腊神话进行批评的基础上,在希腊早期自然哲学家尤其是阿那克萨戈拉的宇宙观的影响下,有时还试图肯定一个产生天地万物乃至诸神的工匠。(《理想国》596c)他还试图把所有神的智慧和美德集中于一个神之上,认为存在着一个全在、全视、全听、全善、完满和永恒的创造世界和诸神的最高的神(27)。由此,我们可以说在苏格拉底那里,对希腊传统宗教之神的信仰、对它们的批评以及对一个更高的完满的神的设想是同时存在的,正是后两个方面使雅典人认为苏格拉底不信雅典城邦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