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语堂摘要:我们爱一个女人,不单是爱她外表的曲线美,并且也爱她的举止,她的仪态、她的眼波和她的微笑。那么,这些是属于肉体的呢?还是精神的呢?我们的生命总有一日会灭绝的,这种省悟,使那些深爱人生的人,在感觉上增添了悲哀的诗意情调。然而这种悲感却反使中国的学者更热切深刻地要去领略人生的乐趣。这看来是很奇怪的。我们的尘世人生因为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必须趁人生还未消逝的时候,尽情地把它享受。如果我们有了一种永生的渺茫希望,那么我们对于这尘世生活的乐趣便不能尽情地领略了。
基士爵士(Sir Arthur Keith)曾说过一句和中国人的感想不谋而合的话:“如果人们的信念跟我的一样,认尘世是惟一的天堂,那么他们必将更竭尽全力把这个世界造成天堂。”苏东坡的诗中有“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因为如此,所以他那么深刻坚决地爱好人生。
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人生不再”的感觉。中国
的诗人和学者在欢娱宴乐的时候,常被这种“人生不再” “生命易
逝”的悲哀感觉所烦扰,在花前月下,常有“花不常好,月不常圆”
的伤悼。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一篇赋里,有着两句名言:“浮
生若梦,为欢几何?”王羲之在和他的一些朋友欢宴的时候,曾写下
《兰亭集序》这篇不朽的文章,它把“人生不再”的感觉表现得最为
亲切:
我们都相信人总是要死的,相信生命像一支烛光,总有一日要熄灭的,
我认为这种感觉是好的。它使我们清醒,使我们悲哀,它也使某些人
感到一种诗意。此外还有一层最为重要:它使我们能够坚定意志,去
想法过一种合理的、真实的生活,随时使我们感悟到自己的缺点。它
也使我们心中平安。因一个人的心中有了那种接受恶劣遭遇的准备,
才能够获得真平安。这由心理学的观点看来,它是一种发泄身上储力
的程序。
中国的诗人与平民,即使是在享受人生的乐趣时,下意识里也常有一
种好景不常的感觉,例如在中国人欢聚完毕时,常常说:“千里搭凉
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所以人生的宴会便是尼布甲尼撒的宴会。这
种感觉使那些不信宗教的人们也有一种神灵的意识。他观看人生,好
比是宋代的山水画家观看山景,是给一层神秘的薄雾包围着的,或者
是空气中有着过多的水蒸气似的。
我们消除了永生观念,生活上的问题就变得很筒单了。问题就是这样
的:人类的寿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岁以上,因此我们必须把生活
调整,在现实的环境之下尽量地过着快乐的生活。这种观念就是儒家
的观念。它含着浓厚的尘世气息,人类的活动依着一种固执的常识而
行,他的精神就是桑塔耶讷所说把人生当做人生看的“动物信念”。
这个根据动物的信念,我们可以把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关系,不必靠达
尔文的帮助,也能做一个明慧的猜测,这个动物的信念使我们依恋人
生——本能和情感的人生——因为我们相信:既然大家都是动物,所
以我们只有在正常的本能上获得正常的满足,我们才能够获得真正的
快乐。这包括着生活各方面的享受。
这样说起来,我们不是变成唯物主义者了吗?但是这个问题,中国人
是几乎不知道怎样回答的。因为中国人的精神哲理根本是建筑在物质
上的,他们对于尘世的人生,分不出精神或是肉体。无疑地,他爱物
质上的享受,但这种享受就是属于情感方面的。
人类只有靠理智才能分得出精神和肉体的区别,但是上面已经说过,
精神和肉体享受必须通过我们的感官。音乐无疑地是各种艺术中最属
于心灵的,它能够把人们高举到精神的境界里去,可是音乐必须通过
我们的听觉。所以对于食物的享受为什么比交响曲不属于心灵的这一
问题,中国人实在有些不明白。我们只有在这种实际的意义上,才能
意识到我们所爱的女人。
我们要分别女人的灵魂和肉体是不可能的。我们爱一个女人,不单是
爱她外表的曲线美,并且也爱她的举止,她的仪态、她的眼波和她的
微笑。那么,这些是属于肉体的呢?还是精神的呢?我想没有人能回
答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