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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郎新专辑的后现代转向:从激情燃烧到反讽担当的蜕变

The Post-Modern Turn Of Dolan's New Album: From Passion To Irony

2023-08-08 07:57

作者舒生

本文始作于2023年7月25日,8月7日大改

前几天我还在想一个问题:每年都会出一些刷屏的流行歌曲,今年好像整个乐坛都沉寂了,是这代音乐创作人已经江郎才尽了吗?

就在我疑惑之际,开始在抖音和头条看到刀郎新专辑《山歌寥哉》的一些议论。

刀郎新专辑的后现代转向:从激情燃烧到反讽担当的蜕变

刚看到时以为媒体炒作一阵就过去了,所以没有深入了解。继续刷抖音,也刷到了专辑里面的《花妖》《颠倒歌》等,简单听了听,曲风确实与唱《情人》《冲动的惩罚》《西海情歌》时期的刀郎迥异。但是,也没有太重视,原因是这两首给我的感觉都是软绵绵的,虽有民族风,但风格不那么鲜明。歌词感觉还行,但拿来内涵社会,又似乎显得生硬。所以我当时想,刀郎再出新专辑,不过是像某些过气明星一样出来发挥余热罢了。

但是,仔细听了《罗刹海市》后,我又像许多刀迷一样被刀郎征服。

初听《罗刹海市》其实也没觉得有多好,甚至还觉得有点乏味。但是,这可能就是好作品的面相——乍一看,相貌平平;仔细看,惊为天人。

借古讽今的手法,文学史上很常见,尤其在古诗词中,几乎每位诗词大家都能信手拈来,不过到了现代,借古讽今的杀伤力已很少见了。比起古人指桑骂槐的含蓄委婉,今人更喜欢的是开门见山的杀人诛心,特别是在批判世相上,批判就批判,根本不必借古讽今。这是时代的进步,我们应该庆幸。

但我这样说也只是就整体而言,凡事当然有例外。例外出在天才身上,讽喻的效果就会格外出彩;再出在音乐天才身上,自然会产生轰动海内外的效果;要是放在一位流行音乐天才身上,那就很容易产生一种所向披靡的威力。刀郎的《罗刹海市》,就是当代乐坛上“再”出道“更”巅峰且将在未来很多年都独孤求败的天才之作。

先说说刀郎何以成刀郎。

刀郎,本名罗林,1971年生于四川,后来在新疆长住。父母是县文工团工作人员,刀郎从小耳濡目染,打下了很好的音乐基础。后来他借助于大西北的音乐资源,还有他独特的沙哑唱腔与深厚实力,2003年,他发布第一张专辑《200年的第一场雪》,在没有任何专业团队宣传的情况下,歌就红遍大江南北,引发争议无数,成为“现象级”歌手。

作为“草根歌手”,刀郎是幸运的。虽然低调,但是他拥有一副金嗓子,情人的火辣、西域的苍凉、大漠的驼铃、北方的天空……这些都在他的歌声里得到独一无二的演绎。当他以《2002年的第一场雪》火遍大街小巷的时候,他一时风头无二。那是网络还处于肆意生长的阶段,“土气”与“洋气”齐飞,流行文化方兴未艾,大众口味嗷嗷待哺,刀郎的出现,正当其时。雷军说,站在风口浪尖上,猪都飞起来。何况站在流行音乐风口浪尖上的刀郎还是只雄鹰。

刀郎新专辑的后现代转向:从激情燃烧到反讽担当的蜕变

刀郎是幸运的,虽然他曾被那英、杨坤、汪峰、高晓松等内地乐坛大佬贬踩,但他也得到了罗大佑、李宗盛、谭咏麟、刘德华等娱乐圈大佬赏识。更重要的是,他用一首首流行爆款让自己一鸣惊人。他的歌也成为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流量时代,得粉丝者得天下,反之,要是得罪粉丝,则不免被网友口诛笔伐。那英等一干流行音乐“当权派”要是尊重下数亿刀郎粉丝,也不至于落得今日尴尬境地。刀郎的嗓子或许不那么细腻,个别唱法也许有瑕疵,部分歌曲可能不够文艺腔,但是,瑕不掩瑜,他的存在,犹如中华流行乐坛的一块浑金璞玉,你可以说他不完美,但你绝不能否认它是一块宝玉。反过来,有的虽贵为乐坛大佬,但本质上不过是一头普通的马乃至驴,再怎么包装雕琢也成不了千里马。这是刀郎第二大幸。

刀郎的第三大幸,则是以《罗刹海市》为代表的新专辑《山歌寥哉》的横空出世。

刀郎新专辑的后现代转向:从激情燃烧到反讽担当的蜕变

这张新专辑的问世,让我们看到了刀郎作为歌手的另一面。如果说二十年前他是一名接地气的草根歌手,歌主要是唱给普罗大众听的,代表的是“俗”的一面,二十年后,他则证明了自己追求“雅”的能力。如今的刀郎,作为一名顶流歌手,可以说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而且,其俗其雅都是王者级别的。

较之前风格迥异的《山歌廖哉》

刀郎新专辑的后现代转向:从激情燃烧到反讽担当的蜕变

当然,现在评价《山歌寥哉》的艺术价值还为时尚早,毕竟经典作品之为经典,必得要接受时间的严酷考验。而就内容和旋律而言,《山歌廖哉》这张专辑几乎不可能像刀郎此前的代表作那样广为传唱。

如今《山歌廖哉》的火,主要不是因为其艺术价值本身,而是因为刀郎个人音乐事业本身的话题性。围绕刀郎的话题,这一次通过其新专辑中的《罗刹海市》集中爆发出来。所以没有《罗刹海市》的病毒式传唱、热议,《山歌廖哉》就很可能像许多音乐专辑一样在小范围流传。

但是,刀郎因一首433字的《罗刹海市》,又再度封神。

《罗刹海市》原本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一个故事,讲述了英俊少年马骥误入到一个叫罗刹海的小国家,这个国家以丑为美,长得越丑职位越高越能享受荣华富贵,完全是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蒲松龄巧借故事讽喻现实。刀郎创造性地承接了这个讽喻传统,并以说唱等形式让它变得家喻户晓。

《罗刹海市》的曲调,没有了刀郎早期的高亢和嘶哑,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说唱式的平稳与轻快。刀郎唱法的蜕变显示岁月的力量。唱《情人》《冲动的惩罚》时,刀郎的歌特别是副歌部分,让我们感到一种“谁的青春不疯狂”的激情。这种激情源自本能,一旦被激发,就会瞬间被点燃,被释放。但听《罗刹海市》时,我们可以嗅到一种“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的味道。如今的刀郎,人到中年,饱经世事,仿佛已世事洞明,但初心仍在,乃醒悟往昔激情之外强中干,于是刻意回避,转而以理性冷静的风骨直面自我和时代。当他唱到“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那一段,语速骤快,我们能感觉到那种长久低首过后引刀成一快的快意恩仇,但仍然没有振臂高呼的肆意之情。从发自肺腑的激情释放,到回归历史和当下的理性深思,刀郎的蜕变,我仿佛看到了众生之路。

刀郎在歌曲中引用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说,天才之为责任。它真正想表达的是,我们的天赋并不仅仅是上天的馈赠,它不是拿来挥霍的,而是有其独特的使命。人生的意义,根本就在于找到自身的使命,肩负起自身的使命。刀郎似乎有感于此,遂以自己的音乐才华和热忱,肩负起了宏大时空里的历史使命。

《罗刹海市》创造性地讲述了一个故事。它既是蒲松龄的聊斋故事,也是刀郎的聊斋故事,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聊斋故事。

这首歌的一大创新在于,它让无比严肃的话题以说唱的形式展现出来。内容上严肃深沉,形式上举重若轻,可谓深得反讽精髓。

众所周知,流行音乐长于抒情,长于现代善男信女的爱情故事。拿来讲一个充满讽刺的社会故事,并不多见,即使有,也很难成功。在罗大佑、郑智化、崔健等早期音乐创作人这里,音乐曾因批判社会的锋芒而风靡一时。但时过境迁,当下的流行音乐,大多沉溺于儿女情长,充满了小资情调,批判反思的声音几近绝迹。这个时候,《罗刹海市》的横空出世,犹如黄钟大吕,一下子让我们看到流行音乐并非是“靡靡之音”的专属,它还有另一副面孔。

但在同样反思现实的音乐作品中,《罗刹海市》也别具风格。《罗刹海市》艺术处理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有理不在声高,对现实不公、社会阴暗面的控诉,不是通过呼天抢地和声嘶力竭的震撼(比如郑智化的《大国民》就是这种风格),而是谈笑风生中让各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原形毕露。这种批判风格大有后现代主义的味道:批判现实,嘲讽虚伪,解构权威,雅俗不分,去中心化,揭露宏大叙事下的虚无,看似浅吟低唱,实则直击对方要害,入世又超世的坦然,看似玩世不恭的忧思。其反讽魅力,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蒲松龄的聊斋小说,卓别林的无声电影,周星驰的无厘头表演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音乐借助“流行”这双翅膀,更能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首歌犹如一面镜子,从中我们能看到世相,更重要的是,它能引发我们深思深省,具有开新风启迪民智的社会价值。有人说,这首歌就是为了讽刺那英、杨坤、高晓松等主流精英,显得刀郎太小气,但就算这首歌有君子报仇的味道,又有何不可呢?重要的不是掺杂个人恩怨,而是怎样对待个人恩怨。在我看来,刀郎既是借古讽今,也是拿自己的遭遇讽刺社会,二者都合情合理,放之四海而可通其意。关键在于不停留于个人恩怨,而是以个人恩怨反映整个江湖生态,也就是说,无论你遭遇什么,在艺术中都应当升华到去反映“人类的根本问题”。刀郎是有这个野心的,他的歌词在反讽中带着一股非常自觉的普世倾向:

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

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

半扇门楣上裱真情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

绿绣鸡冠金镶蹄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

在这首歌中,刀郎也当起了语言的魔术师。他将借代、比喻、双关、对比、用典、拟人、引用、夸张、拆字、析字等传统文学中常用但如今鲜见的修辞手法综融一体,为我们领会曲中意提供了丰饶的素材和多种视角,极大拓展了解读空间,也方便各位看官听客对号入座、浮想联翩。除了歌词,刀郎还自觉或不自觉地借助文化复兴的东风,融入二胡、唢呐、琵琶、古筝、京剧、戏曲、东北二人转唱法、舞蹈等传统或民间元素,对传统文化进行了一次成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罗刹海市》歌词意蕴丰富、话题十足又充满象征隐喻,曲调朗朗上口、易于传诵,形式上中西结合、古今交融,难怪让很多人越听越上头。

刀郎新专辑的后现代转向:从激情燃烧到反讽担当的蜕变

此歌一出,那些嘲笑刀郎歌曲“土”的声音,从此可息也。

那英、杨坤、汪峰这些本都是优秀的流行歌手,他们的歌本质上和刀郎的一样都是流行歌曲。要说俗,大家都俗;要说高雅,也高雅不到哪里去。可他们却说刀郎的歌是农民的审美水平,是中国流行音乐倒退的表现,这一骂,不仅是五十步笑百步,同根相煎,而且用一招隔山打牛嘲笑了数十亿农民、打工人等普罗大众的审美,岂不让人心寒?殊不知,他们能有今天的地位和名声,也离不开各路打工人的成全。

如今,且不论刀郎过去的作品审美如何,单是一首《罗刹海市》就足以吊打这些“麦霸”了。网上传说《罗刹海市》在全球的播放量已超过300亿次。不知道这个数字有多大的真实性,但可以肯定的是,《罗刹海市》已经成为一首超国界“神曲”。

当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刀郎新专辑中的其他歌曲。《整罗刹海市》未必是其中艺术价值最高的。像《珠儿》《未来的底片》这些歌也有非常可贵的探索和创造。我想所有这些探索和创造,正反映了刀郎身上最为难能可贵的追求。

凭他以前的作品,他完全可以像很多红极一时但不久便消失在大众视野里的歌手一样,安心享受音乐带给他的名和利,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也没有借助歌手的名声,到处走穴,混圈子或出入名利场。他没有这样做。

他保持了音乐匠人的本色,沉浸在音乐中,没有满足于一鸣惊人,而是继续探索,继续自我超越。这种匠人精神,也正是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需要的。

在遭到质疑和攻击之后,他不是急于打嘴仗,而是耐心磨剑、退而结网,最终用作品惊艳世人。

这不也是我们普通人渴望成就的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