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是王阳明晚年讲得最多的主题。
他反复讲,讲反复,似乎讲什么都离不开“致良知”。
他认为自己平生所讲,不过是“致良知”三个字。
他讲学中期强调的“知行合一”,实际上也是要人“致良知”,但知行合一的说法,却不如“致良知”一说精当。这是他的自省。
他非常自信地认为,“致良知”一说才是圣学真传。
“致良知”在阳明心学中是一个统摄性的概念,其内涵非常丰富。
“致”是阳明对每个有志圣人之学的人提出的要求、做法,而我们要理解“致良知”,自然先得搞清楚他说的“良知”到底是什么。对此,王阳明和他的门生弟子及友朋多次谈论。
没有哪个哲学家像王阳明这样重视人的良知,这是他的一大贡献,也是他的一大局限。
在不同的场合,王阳明对“何为良知”的说法有所不同。有说是“自家准则”,有说是“意念着处”,有说是“心之本体”,有说是“独知”,有说是“已发未发之中”,有说是“自慊”,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说法均需要结合具体语境才能准确理解。
总括地说,王阳明的良知观是一种先验的是非准则,本乎天理,发自肺腑,人皆有之。在《传习录 上》,他说:“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之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他所谓的“自然之知”,指的是人生来固有,植根于人本性的道德法则。在此,他继承了儒家的“性善论”。
在《大学问》中,他进一步的阐述:“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得,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不善欤亦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
从上面两处引用可以发现,王阳明的良知观源于《孟子》,所引例子也是孟子的“四端”。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整体而言,王阳明所言良知并没有超出孟子的范围。
这种良知观,是典型的“内发论者”,即认为一切由内在决定,而非外铄所致。这实际上是主张良知乃生而知之,不假外求。但我们看王阳明的例子,实际上有自相矛盾之处。
我们真的生来就知道孝悌吗?显然,没有孝悌的经验,我们就没法知道何为“孝悌”。正是长期的伦理教化,我们才知道孝悌的重要性。这与良知不学而得、不虑而知是相矛盾的。
“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这似乎是出于良知的本能,但实际上还是出于经验。我们要“知恻隐”,前提是明白“孺子入井”的危害。不明白“孺子入井”的危害,恻隐之心便没有来头。而我们之所以明白其危害,并非生而知之,而是后天经验到的。根据日常经验,我们知道孩子掉进井里会危及生命。如果是一只青蛙跳进井里,我们就不会有多少恻隐之心了。
再如,我们带孩子去游乐场坐摩天轮、过山车,也不会担心安危,因为我们知道,尽管孩子在高空转来转去,安全却是有保障的。我们这样看,都是基于我们的经验而不是先天法则。
1920年,印度加尔各答东北一小城发现了一个“狼孩”。狼孩刚被发现时,生活习性与狼一样:用四肢行走;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怕火、光和水;只知道饿了找吃的,吃饱了就睡;不吃素食而要吃肉(不用手拿,放在地上用牙齿撕开吃);不会讲话,每到午夜后像狼似地引颈长嚎。后来经过7年的教育,才掌握四五个词,勉强地学几句话,开始朝人的生活习性迈进。她死时估计约16岁,但其智力只相当三四岁的孩子。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人类的知识与才能不是天赋的,直立行走和言语也并非天生的本能。所有这些都是后天社会实践和劳动的产物。
我还可以发现,即使是所谓的生物本能,也是基于经验。狼孩的狼性,正是长期和狼群一起生活的结果。行为完全出自本能是不存在的。
在英国哲学家洛克看来,人就是一张白纸,在纸上画什么,取决于后天的行动。而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看来,人唯有接受正确的教育,才能形成良好的判断(即良知)。这两位思想家都认为,良知不是天生的,形成良知的关键是,后天培养。如今他们的观点已广为接受。
当然,尽管王阳明的先天良知观不符合经验事实,但依然有其特别的意义。
在那个时代为人的“良知”呐喊,高扬了人的主体意识,具有巨大的启蒙价值。同时,王阳明的良知论也从未否定后天的努力。
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本体,一直在于每个人心中,“个个心中有仲尼”,“满街都是圣人”,但良知只是潜在,并不等于良知是已然存在之物。唯有积极“致良知”,才能达致完美人格。他在《书魏师梦卷》说道:“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弊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也。”
阳明此说仍不离良知的先验论,但它又以一种自洽的方式强调了经验论的价值。良知固然是先验存在的,也可以“生而知之”,但能够“生而知之”的人,毕竟只有尧舜禹孔孟等少数几个圣人,我们大部分人(中人)要靠“学而知之”。所幸即使愚昧之人,也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和正确的教养达致圣人的境界。所以王阳明非常重视下学上达的学养功夫。
他说:“我辈致(良)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见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致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
平日他屡屡告诫弟子学习要鞭辟近骨,不断省察克治,切己用力磨炼,不可丝毫怠慢。他说:“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如此沉痛醒人的话,足见王阳明心学的严格立场,绝不是后来喜好空谈的王学末流以为的那样。
王阳明“致良知”的功夫论,正是他对教育和修养的强调。这一点,他与洛克、康德等近现代哲学家又是殊途同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