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小时候,随母亲去外祖父家小住,每天早上,东方刚刚有一丝泛白,公鸡还没有叫哩,大家尚睡得正甜,外祖父却起来啦,咳嗽声,开门声,通炉子声,洗脸声,闹得天翻地覆。母亲就埋怨他曰:“你为啥不睡呀?”外祖父苦笑曰:“孩子,我睡不着呀!”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天下还有睡不着觉的,真是怪事怪事。如果有一天没人硬唤硬拉,我能一睡三天,连头都不抬。呜呼,上帝造人,似乎用了太多的心机,年轻人的瞌睡奇多,不但在教室里能打盹,就是步行走路都能打盹,但偏偏有人左也干涉,右也干涉,不让他睡个痛快。教室里打盹,即令没有挨手板的危险,而猛一抬头,教习的尊眼正瞪着自己炯炯发光,也真扫兴。
在家比较自由了吧,却也难得有个清静,便是星期天,还没有睡到十一点,爸爸也叫,妈妈也喊,好像掉了尊魂。一旦入营当兵,那就更糟,天不亮就吹了起床号。从前德国训练新兵之法,更是混蛋,号音落后还没有起床的,不由分说,一桶冷水当头就浇将下来,北欧天气,冬天有零下二十度,水还没有浇完,已结成冰矣。
现在,我上了年纪,才品味出外祖父那句:“孩子,我睡不着呀!”有多么凄凉,但也轮到下一代年轻人不了解矣。我每天早上起来的时间并不太早,总在六点钟前后,如果换到了乡下,早吃过早饭,下田锄了几筐草啦。起来之后,自不能袖手高坐,便先把炉子生着,坐上一壶水,再把茶杯洗净,扫扫院中之地,揩揩屋中之桌,于是孙女儿就醒啦,醒啦就跳高,说我“搞得声音吓死人”,使我回想母亲大人向她父亲跳高的局面,往事不堪回首。
年轻人越劳累,越疲倦,越容易入睡,无论弹簧床上或煤渣地上,只要头一挨枕,就呼呼呼呼,美梦一个接一个。睡了一觉之后,揉揉眼睛,洗洗脏脸,就好像刚和公主结了婚,精神百倍。老头便恰恰相反,越劳累,越疲倦,越不容易入睡,我有时候出远门,骑脚踏车骑得腿痛腰酸,又因逆风而行,气喘如牛;回家之后,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啦,心里想,这一下子能睡到明天中午。谁晓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上得床来,怎么睡都睡不着,闭上眼睛数羊也不行,羊数得多啦,使人担心台北没有够大的牧场。想美女也不行,如果模糊的想,根本不管用;如果逼真的想,更是扰乱军心;于是翻来覆去,好像得了绞肠痧。
有些小子以为老头们入睡这么困难,醒来也会照样困难啦,呜呼,可悲的也正在此,别瞧入睡不易,醒来却容易得很哩。不要说鸡叫啦,就是狗打喷嚏,都能把他打醒。我家是养有一条狗的(专门咬穷朋友之用),他阁下每天早上,一定跑到门口,把头伸到门底空隙,向街上望野眼,见有可疑之事,若青蛙跳焉,若蚂蚁爬焉,就呜呜唧唧,喉中低吼,我睡得再酣都难逃此厄。
我们可以归纳一下,老年人的特征,有三项焉,一曰寂寞孤单,一曰入睡困难,一曰惊醒容易。不要说是老头,纵是年轻朋友,一旦身得这三种毛病,也会发疯。每天晚上,独自在床上呻吟;每天凌晨,又独自干望天花板,好容易熬到天亮,想找人谈谈心都找不到。年龄相若的,不是翘了辫子,就是天各一方,相聚不易;而年龄轻的小子,一瞧你年高德劭,心里就先紧张,态度会跟着大变,脸上再努力冒出点恭敬,便也趣味索然。
贰
农业社会中,老人有崇高的地位,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有“商山四皓”;商山,位于陕西;四皓,四个白发老头。刘邦先生当了西汉王朝第一任皇帝之后,一心一意要把太子刘盈先生废掉,让戚夫人所生的刘如意先生当太子,以便继承他的王位,谁劝都不行,最后还是张良先生出了一个妙计,把四位白发老头弄到长安,让刘邦先生瞧瞧;刘邦先生一瞧之下,不得不泄了御气,改变主意。再古时候,皇帝还专门有“三老五更”之设,弄了些老头到政府作官,而且把他们当父兄一样奉养,真是老头的黄金时代。后来老头的地位虽逐渐降低,在政府中没有从前值钱啦,但在地方上却仍坚硬如故,盖年老的意义,有两个焉。
一曰,老头手里,往往有钱。我们说“有钱”,似乎太露骨,而且不够学院派,为墓碑式学者所不取,那么不妨改变一下曰“老年人往往掌握经济大权”,或“老年人在政治上往往有较大的影响力”。农业社会的财产差不多都是农田累积的,而农田的所有权无不握在老头之手,而且交通不方便,工商业不发达,换句话说,也就是吃饭的门路太少,仅有的门路也太窄。年轻人想踢腾都踢腾不开,唯一有希望的是做官,而做官却需要长时间的投资──君知道寒窗读十年书,要多少钱乎哉?这钱只有老头可以供应,要想不吃香,不可得也。
一曰,老头有的是宝贵经验,遇事真能露一手。农业上的知识,因没有书本和学堂的传授,唯一的来源是经验,而经验来自父兄的口授和自己的体会;这一切都非年龄莫办。前已言之,我小时候不是跟着母亲大人去外祖父家小住乎?有一天,外祖父带我去田里吃瓜,正吃得有劲,老人家抬头一望,大惊曰:“快回快回,雨要来啦。”我当时颇不高兴,盖骄阳当空,哪里来的啥雨,以为他心疼他的瓜哩,但也只好遵命办理。结果慢走一步,竟被淋了个落汤鸡。
抬头望天,就知道要下雨,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例子,但这正说明老水手在船上所以被尊敬的原因。君看过《镜花缘》乎,本来天朗气清,水平如镜,船行其上,好不舒服。多九公先生忽然发神经曰:“不好啦,暴风要来啦。”男主角唐敖先生跟我一样,宁死都不肯相信,等到他相信时,已被吹到三十三天之外,不但迷了途,而且几乎送掉老命。正因为有这种本领,老头才比年轻人值钱。风雨尚且如此,种田治家,以及国家大事,推而及之,“老”是第一要素。
可是农业社会终于下台鞠躬,现在正往工商业社会上走,老头的份量,用一句学院派的行话,那就是“不得不作痛苦的再估价”。再估价的结果,虽没有被估到垃圾箱里,却硬是毫不客气的被估到垃圾箱盖上。老头如果稍微自爱一点,提高警觉,还可以在箱盖上坐一会喘口气。否则的话,一声哎哟,就得栽进去,被垃圾车拖走。盖经济大权不再操在老人手上矣,即令是不识字的小子,也可去工厂谋一个粗工位置,维持自己生活,用不着非老头不可。而且工商业社会,五花八门,条条大路通钞票,干啥都有前途,画画固可画出名堂,唱歌也可唱出名堂,便是跳跳舞都能跳出家财万贯,一个二十岁的演戏小姑娘,每月收入,能抵八百个老头。而这些玩艺,在农业社会固只有饿死一途也。
谈到经验,这是老头们的唯一法宝,也逐渐不能独占,在人情世故上,老头固然比年轻人有两套,但在性灵上或知识上,老头便没啥了不起,反而因受年龄的拘限,很容易变成了酱萝卜,对新的发明和新的思潮,接受艰难,终于成为社会进步的一项阻力。即令不成为阻力,那点可怜的经验,也能把年轻人的下巴笑掉。好比说看天下不下雨,刮不刮风,现在只要有一个晴雨计在手就行啦,用不着费十年功夫,去累积经验。老头对赶马车颇有一手,如今这一手你说还有啥用?我年轻时以会吹喇叭闻名于世,周围五十里,无不知有我这么一位音乐家,可是如今便英雄无用武之地矣。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堂音乐系的学生老爷,还能向我请教耶?这不是说他们轻视喇叭,而是说他们用的乃洋式喇叭,曲曲弯弯,其式样之奇,我连听说过都没有。呜呼,现在老年人唯一可以自傲的,恐怕只有“德行”这一项矣,这一项如果站不住,则只好靠表演“悔改”过日子。有些人作了一辈子恶,到了老头,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便为年轻人立下榜样,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