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最生疏的词:老。我最熟悉的词:死。尽管我时常沉思死的问题,但我从不觉得需要想想防老养老的事情。
02
中国的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约会倒过来说:“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学的分野就在于此。
03
人人都知道死是必然的,它是一个我们一出生就通报要来访的客人,现正日夜兼程,一步步靠近我们。可是,当它敲响我们的门的时候,我们仍然感到突然,怪它是最唐突的不速之客。
04
其实,爱算不得永恒的主题。人们可能会厌倦于爱,从爱的魅惑中解脱出来。可是,有谁能摆脱死呢?
死是永恒的叹息。它正从书架上挤得紧紧的书册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写这些书和发这些叹息的文豪哲人如今都已经长眠地下,用死的事实把他们的死的叹息送到我们心里。
05
我从来不对临终的痛苦感到恐惧,它是可以理解的,因而也是可以接受的。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死后的虚无,那是十足的荒谬,绝对的悖理。而且,恐惧并非来自对这种虚无的思考,而是来自对它的感觉,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常常发生在夜间突然醒来之时。
我好像一下子置身于这虚无之中,不,我好像一下子消失在这虚无之中,绝对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然后,当我的意识回到当下的现实,我便好像用死过一回的人的眼光看我正在经历的一切,感觉到了它们的虚幻性。好在虚无感的袭击为数有限,大多数时刻我们沉溺在日常生活的波涛里,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然活下去。
06
“我没有死的紧迫感,因为我还年轻。”这同年龄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可以活一万岁,一万年后的死仍然是死。我十几岁考虑死的问题所受的震颤并不亚于今天。
07
有一回,我脸上长一个疖子,留下了一个疤痕。我对着镜子伤心。转念一想,我平静了:迟早有一天,我的身躯,我的脸,都会在地下腐烂,或烧成一堆灰烬,我为何要为这样一张迟早要毁掉的脸上的一个疤痴伤心呢?
死一视同仁地消灭健康和疾病,美丽和丑陋。对于病者和丑者来说,这竟是一种残酷的慰藉。命运有千万样不公正,最后却归于唯一的万古不移的公正——谁都得死!
但我依然要说:死是最大的不公正。
08
普罗米修斯把这也算作他的功德之一:“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人类心里,使他们不再预料着死亡。”
是的,尽管人人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预先知道自己死亡的确切日期。
但这有什么用呢?我总能指出一个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的日子,而当我置身于这个日子去想现在的一切,我、我所爱的人、因为我而遭受痛苦的人都已不复存在,这一切追求、选择、激情、苦恼是多么无稽。
09
假如我能预知我的死期,到时候我一定不让爱我的人觉察,我要和她一起度过一些最轻松愉快的时光,然后悄悄离开,独自死去。我相信,使我能够忍受生命的终结的东西不是他人对我的爱和关怀,而是我对他人的爱和关怀。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自己即将不存在,已不值得关心,唯一的寄托是自己所爱的并且将继续活下去的人。
10
当生命力因疾病或年老而衰竭时,死亡就显得不可怕了。死亡的恐惧来自生命的欲望,而生命的欲望又来自生命力。但死亡本身仍然是可怕的,人到那时只是无力感受这种可怕罢了,而这一点本身又更其可怕。
11
活着总是有所遗憾,但最大的遗憾是有一天要死去。
我们拥有的唯一时间是现在。拥有了现在,我们也就拥有了过去和未来。死意味着现在的丧失,同时我们也就丧失了过去,丧失了未来,丧失了时间。
12
我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应该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13
“不知老之将至”——老总是不知不觉地到来的。一个人不到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决不肯承认自己老。如果有谁自言其老,千万不要认真附和,那样必定会大大扫他的兴。其实他内心未必当真觉得自己老,才能有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
中年与老年之间实在也没有明确的分界线。我们二十来岁时觉得四五十岁的人老了,自己到了四五十岁,又会觉得四五十岁并不老,六七十岁才是老人。我们不断地把老年的起点往后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记录。因此,当死神来临时,我们总是感到突然和委屈:还没有老,怎么就要死了?
14
死是荒谬的,但永生也是荒谬的:你将在这个终有一天熟透了的世界上永远活下去,太阳下不再有新的事物,生活中不再有新的诱惑,而你必须永远忍受这无休止的单调。这是人生的大二律背反。
15
波伏瓦的《人总是要死的》想说明什么呢?是的,不死也是荒谬的。没有死,就没有爱和激情,没有冒险和悲剧,没有欢乐和痛苦,没有生命的魅力。总之,没有死,就没有了生的意义。
最终剥夺了生的意义的死,一度又是它赋予了生的意义。
然而,欲取先予,最终还是剥夺了。
16
健康的胃不会厌倦进食,健康的肺不会厌倦呼吸,健康的肉体不会厌倦做爱。总之,健全的生命本能不会厌倦日复一日重复的生命活动。我以此论据反驳了所谓永生的厌倦。只要同时赋予不衰的生命力,永生是值得向往的。所谓永生与寂灭的二律背反,也许不过是终将寂灭的人的自我慰藉。
17
生命是残酷无情的,它本能地厌恶衰老和死亡。当衰老和死亡尚未落到我们自己头上时,我们对于别人包括亲友的衰老和死亡会同情一时,但不会永久哀伤,生命本身催促我们越过 它们而前进。因此,当我们自己年老和垂死时,我们理应以宿命的态度忍受孤独,不要去嫉妒和打搅年轻一代的生命欢乐。
18
死是哲学、宗教和艺术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阴郁的背景下,哲学思索人生,宗教超脱人生,艺术眷恋人生。
美感骨子里是忧郁,崇高感骨子里是恐惧。前者是有限者对有限者的哀怜,后者是有限者对无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