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蒋立冬)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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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电影不分高深和低俗,最重要的是媒介本身的形式”
作为一个电影人,我当然希望自己好过现在,死的时候好过现在。通常来说,我想自己能够对电影作为艺术形式的掌握好些,很好掌握到它的层次,我想讲的和表达媒介结合得更好、更准确、有创意,是那种水平;而并非说想讲什么哲学,或者讲一个高深的问题,我觉得电影不分高深和低俗,最重要的是媒介本身的形式。
我觉得电影最高深的层次不在于内容,电影好像语法一样,电影语言本身靓,其实本身就是艺术形式,不同文字,文字语言靓,但文字本身不能表达自己。又譬如一幅画,形式其实是内容。其实电影像画多过像文字,电影里面有文字,但是很多人将电影当作戏剧,但电影不同文字,主要是一个艺术形式,好像画一样。很多人总是说形式应该表达你想讲的意见,这就算得上所谓成功了。其实不算,你没道理要讲,没特别意义要讲,而是要将(形式和内容)两个元素变成一个整体,怎么样变法,这个才重要。
电影讲求语言和音乐,音乐和画面,这三者的结合,这三种媒介本身的形式是重要的。我对形式的掌握不算好,有人说我的想法高深过王家卫,技术掌握比较好……但其实这两样都不是电影,我现在才有些许想法。其实人们评判一部电影,譬如你去戛纳拿奖,其实是三者的结合,而并非说你的题材取胜,尤其现在越来越倾向这方向。你可以看下早几十年,你拍政治题材,只要够爆炸性,就可以拿奖。但现在呢,全部都是靠形式本身的探讨,我不知怎么讲。其实很简单,很内在,或者就是你怎样看那个结合。
好电影就是几个元素(语言、音乐、画面)创意的结合,内容加上形式,而不是说一个形式很好表达我想讲的看法,或者用文字修饰、表达得靓,没得分的,一定是几个元素放在一起,看看怎么样结合好。
《明月几时有》
现在世界变得很厉害,如果现在仍然认为内容还只是需要找个形式去表达,而那个形式可以模仿得来,或者可以演化,或者再分开两样来讲,认为形式只是用来表达内容,我觉得这个观念行不通。现在人们看戏有另一种看法,在有意识同无意识之间,寻求那种结合,还有标准已经改变。总之,我觉得这是一个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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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一开始就想要显出人文关怀” “我只是对人物的命运比较关注”
我一直在拍电影,不是刻意去搞什么社会课题,我只是对人物命运比较关注。现在也没有什么最终想拍的题材。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处于电影生涯的什么阶段,要看下一部拍的是什么,能拍一部就一部吧。
《天水围的夜与雾》
电影的功能就是去具体表现人与人的感情交流,和当时的社会生态,表现一些文字没那么到位的东西。我不是常常这样想,只是工作很困难的时候才会想,电影还是有作用的。拍戏的时候,我很喜欢去做,然后拍出一些效果,自己就很高兴,一直都是这样,没有想那么多。我不会想电影要发挥什么教育功能、社会功能,没想这些。因为你这样一想,一切变得很概念化,这就是电影不一样的地方,它能将概念表现得很实在,否则就不好看。
从《千言万语》开始,到现在也不认为我的电影有人文关怀,我只是觉得这些人很惨,他们的故事很值得拍,不会预先设立一个题目。当然影评人指出当中有人文关怀,我也会觉得非常荣幸。我没有一开始就想要显出人文关怀,只是好的故事,自己有感受,就去拍。
《留芳颂》
这真的是跟DNA有些关系,有时看到一些东西特别有感受,不是先设定了什么而应该有什么感受,而是有就有了。我读中学时最喜欢看黑泽明的作品,他是人人公认的人道主义大师。我记得大学时有位老师叫杰克·罗考克(Jack Lowcock),他对我们影响很大,但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每过一段时间见到我们,就会告诉我们他看了什么电影。有一次在课室,就在课与课之间,他问我们有没有看过《留芳颂》(也译作《生之欲》,黑泽明导演1952)。他跟我说,他每看一次 Ikiru,即是它的日本名,就会哭一次。我们就想,是什么可以让他哭呢?他平时很冷漠的,于是我们立刻去看了。那时候也不太懂它为何好,但已经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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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固然高兴,但遇上坏运气,或者很潦倒,我不会很介意,就当是过程”
我一定要知道自己心里面的想法,因为很多时候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人人都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感受怎么说好呢?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我有时搞不清楚我对自己要拍的东西有什么想法,我要做了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到底我喜不喜欢做,或者做得好不好,我不做就不会知道。譬如现在好流行推理、悬疑、科幻的东西,人人都说要做,你就一定做得到?不是的,有时你很努力去做,或者你拼尽全力去做,也未必做得好。可能是你不擅长,或你天生就做得不好,你要去发现的。譬如有时候有一种东西你以为你很喜欢,但你做完后才发现你不喜欢。如果你保持这种醒觉和开放性,你才会发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告诉你是没有用的。如果你要表达这种东西,你先要知道自己的感受。如果你对自己的感受都不是很清楚,就表达不到了。
张学友,《男人四十》
很多戏都是,我喜欢故事就去拍啰,《男人四十》拍得成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张学友肯做。当然,要先有岸西才有张学友说肯做,但最后成功临门一脚,就是张学友肯做,否则我们要找到主角才能做,是演员问题,也算有点幸运。
我理解一般人所讲的好运,我未必觉得是好运。我并非自夸,很多时候,自己在最不好运最低潮时得来的东西,反而比我在很满足、有穿有吃的时候更好,所以绝不能一概而论,觉得有钱有面子就好。我读完中学跟一班同学去找一个瞎子算命,他批我说我命很差,说我感情等各方面都不好,会很惨。同学听到后都呆了,以为我会很沮丧,因为我读书的成绩都算好,又晓得和同学相处,估计自己应该会运气不错,但瞎子竟然单单批我出来。其实瞎子是对的,自己确实运气差,但没觉得因运滞而令自己完全消沉。固然,有时也会很消沉,很沮丧,但问题是,其实这些都是人生过程的一部分,只要你能够好好地活着,想到体会到学到一些东西,会比我天天坐在那好吃好住宝贵。到今天为止,我的理解就是,好运固然高兴,但遇上坏运气,或者很潦倒,我不会很介意,就当是过程。事实上,自己也试过潦倒,不过,如果是突然很好运,我也不会高兴到要死,我希望自己是这样,我不知道行不行。
我现在提起这些潦倒日子,却记不起那时的感觉如何。我记性不算好,只是选择性记忆,常常只记得比较好的事,不高兴的事就记不住。
我却不算很大起大落,如果说拍《投奔怒海》时,很多人找我拍戏,其他人对我很尊敬,记者成天要访问我,我没觉得特别高兴,反而觉得很烦,而且很担心,怕自己跟着不行;没人睬的时候,我的自我感觉不是很坏,不觉得自己好像其他人讲的那么差。拍《少年与英雄》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对我特别好,患难见真情,自己特别感激,到太多人对自己好的时候,反而并不特别感激,虽然老生常谈,但是真的。现在,只要我没病就OK,但以自己的年纪,可能随时会倒下,我完全明白,我不忧虑,忧虑也没用。
《客途秋恨》
最大遗憾是自己仍未拍到一部好戏,真的好戏。始终有一部会很好的,我仍保持这个希望。自己可以再多拍几年戏,我不敢去想,昨天我同阿妈讲,她说:“最多五年,不过一年拍两部也很好呀!”阿妈是很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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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努力寻求一个诚实的答复,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我一向不觉得要拍自己的事情,以前不会你给我个剧本,说可以拍,我是接受同时愿意去做的;如果我不接受就是雇佣导演。我要绝对对剧本看法有同感,大部分觉得OK,就没事啰!如果我没同感,没感觉,没法去做!
一向都是世态炎凉,没什么好奇怪的,想办法,如果不能拍戏就去教书,但是很难说教就教,尤其是我教到一半又出来。再请我,比较难,我很明白。我想自己仍然很喜欢拍戏,而且,如果我不拍戏可以做什么?莫非坐着发呆过日子?
很理性地讲,我喜欢拍戏的原因,是我同社会和人们的接触很多时候是通过职业关系,如果我不拍戏,哪个睬我?我去拍戏,我的工作就是去了解人,我可以参与别人的悲欢离合,又不用上身,你说多好。你可以有个角色去做,名正言顺去了解人,同时又可以拍出来,又是一件积极的事,很适合我的要求呀!这个角色算是有正面意义,也就是说,我可以做一件事出来,而非去破坏一件事。其实很难找到一个角色我可以做到的。在生活上,我没什么约束,不属任何宗教团体,无家庭,年纪、性别各方面都属于社会边缘人,但拍戏我就可以去做。而且我不喜欢任何权力,当然拍戏的时候,权力其实可以很大,但同时也可以很抽离。为拍戏,你可以不断做做做,做完就放手。可以说,理智客观而言,这个身份对我而言非常好,可以用来生活,为何要放弃呢?如果我去教书,那个工作、那个身份就是教导学生好好的,怎么可以抽离?我没讲过我并不是个自私的人。
《黄金时代》
怎么说呢?每个人都要从生命中去找一些满足感,人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要去找生命意义,但是不一定要在电影里面找。刚刚好我从电影里面找到了,也不是说拼命找,但怎样都要做下去。或者有些人的生活很美满,他不需要去拍电影,都已经很满足。其实,不一定要用这些动机去叫学生拍电影,他们想做就会去做,我不应该将自己的经验和人生变成一套功夫、工具,说你们一定要这么做。
要开放自己,多累积一些外在的经历,但这并不等于没有环游世界,就没有经历,要看自己是否觉察得到自己的经历。我也是年纪很大才明白这点,我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若你只用很短的时间去筛选,看看自己是否喜欢,最后可能发现原来不是的,是错的,这时要自己问心一句,这样做是很有用的。
很多时候我很犹疑。因为职业所需要的门槛高度,这套东西是人人都用得到的,像技巧啊、基本的准则啊,但是我觉得热忱啊、奉献啊,这些不是一定需要的。你看那些很有名的导演的传记,有些一边喝醉酒一边拍,都拍得很好。导演是最自由和最没纪律的人,有人是可以乱拍都拍得很好,有人却需要一直很勤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以教的东西很有限,所以很多时候别人问我有关电影的事情,我是会讲给别人听,但是不会让他们觉得这是件很神圣的东西,是一定要听的。每个人都要去找自己最好的工作方式,只要你很诚心,思考自己每一次做得究竟哪里对、哪里错,慢慢就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不一定所有事情都要做,像我这样,我不是一个值得羡慕的样本,所以我不会要求人人都要像我一样坚持几十年。他们可以做到一半升为监制,多赚些钱,然后又多些工作成效,我觉得也可以,看你有何想法了。
我在努力寻求一个诚实的答复,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5
“潮流并非真实的问题,只不过是一种现象”
拍戏会带给我名利,但现在这方面已不太重要。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反而担心自己的当下的生活可以怎样参与、投入,但同时又怎样可以抽离。我不怕与社会脱节,只因为要拍戏才怕脱节,否则为何要拍呢?脱节有何不好?干吗要同步?这个社会有什么方面好到一定同它同步呢?我宁愿带领其他人,或者跟在人后面,为什么要同步?很好吗?我不觉得。我就是坚持反对所谓与社会同步的东西。为什么要同这个社会同步呀?这个社会什么方面值得同它同步?我觉得这个社会智能非常低,思考力完全没有,人人都是有什么讲什么,我根本就没必要同它同步。无论是自己的理智选择,或者直觉,我都不希望同这个社会同步,尤其是那些赶潮流的事物!
拍电影只不过是参与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境况,并不等于与社会同步,不属于潮流的事,好像有人在爱情上有某些难题。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自己就当作真事去做,去找资料。这些是比较真实的问题,而潮流并非真实的问题,只不过是一种现象。
我很怕其他人讲潮流,或者逼我去讲潮流,我从来不兴这样,我觉得很傻。虽然电影也是潮流的一部分,却非主要的部分,电影的主要部分在于与人沟通,也就是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讲,就通过故事讲出来让人去感受,而要讲的是超越时代,当然,要包装,一定要有潮流感觉,去吸引人去看,但不能搞错,以为电影就是潮流本身。我肯定自己绝不会盲目追求潮流,并且坚决反对,简直傻瓜、愚蠢。我觉得说人落伍的人最愚蠢,其实,自己最落伍的人才去说其他人落伍,人怎么会落伍呢?你在社会有个位置,就永远都有个位置,无论是高是低。以前听到很多朋友讲,尤其电影圈的,我就觉得他们很愚蠢,其实你用这个角度去看人已经很不对,说其他人落伍,终有日你也会落伍,莫非你永远都不会落伍?这样,等于用潮流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
《半生缘》
现在,我没有特别事情想去了解,只不过好奇,究竟其他人现在怎样生活,怎样解决问题,他们在寻找什么。总之,谈任何问题时,潮流不潮流,不是最主要、最重要的问题。
未来我要考虑我的创作状态有两个。一个是拍摄什么片,另外一个是用什么态度去拍摄。因为,我应该改一改我的工作态度。我的体力不能让我拼了,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跑上山去,再跑回来,然后晚上不睡,因为我第二天就起不来了。我是逼着要找人代劳,要不就是抽离一点,轻松一点,才可以继续拍戏。我要考虑我行不行,因为这是几十年的习惯,这是要考虑和试一试的东西,可能我不用这种方式做不了,我不知道,这是态度问题。
关于电影,我要尽量拍一些感觉上原创性比较多的东西吧。不要老是很安全,没有什么不能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我从来没理会行内人对我的期望,不去想就干干净净,一去想就会千头万绪,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哪管得了别人想什么!他今天有这想法,明天又可能改变观念,总之没讲出口就算了。有人走过来骂你就说要去解释,没人骂没人挑剔就算很好,所以就懒得猜别人的想法。我其实想多花时间去做好的项目,去关心人,同朋友聊天,而不是成天好像一个样板那样,给人品头论足,为什么呢?我又不是股市,随便啦!以前不会想见朋友,现在老了就去几年多了些朋友,同人的关系比较好,始终都是施与受的问题。你多关心人,人也会对你好一点;你不理人,人也不理你。人们觉得我以前很恶,但我也不是很恶,OK了。一般来说,我觉得人们对我不错,也就那样了。(本文摘自”黄金时代、幽灵人间“等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