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乐以事功表见,(所谓事功,非专就政治言,凡社会上各方面的业务,皆事功也。)是必早定某种事功的趋向,而对于某种事功所必储备之学问,必坚其意志,鼓其兴趣,竭其才力,孜孜以求,不容松懈。如此则其所读之书,亦与其所治之学问有关,庶几读书有补于学问,而学问又与事功相应,则人无废才而国无废事。
又有一种人,性情不近事功,愿以书生的生活终其身,是必早定专门学问的趋向,而对于其所专治之学,亦必坚其意志,鼓其兴趣,竭其才力,孜孜以求,不容松懈。如此则其所读之书亦与其所专之学问有关,而无泛涉不精之病。
前者可以说是持应用的态度而求学问,后者可以说是本纯粹求知的态度而求学问。后者属专门家,以其所造有精密的系统故;前者所学未尝无限域,而不得名专门家者,以适用而止故。
今日学子不预定趋向,读书漫无抉择,故卒业大学之后,做事则无可胜任。其委身学校者,亦多是混饭吃,而不肯努力学问,此真吾国青年莫大之危机。吾愿有志者各自早定终身趋向,勿以有用精神作无意识的浪费。此读书所应注意者一。
读书必先有真实的志愿。前云须定趋向,然若无真实志愿,则不足以达其所趋向。凡人无志愿者,则其生活虚浮无力,日常念虑云为无往不是苟且,无往不是偷惰,无往不是散漫,如是而欲其读书能有所引发以深造自得,此必不可能之事也。
人必有真实志愿,方能把握其身心,充实其生活,如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正阳明所谓“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人果能如此激发志愿,则胸怀广大,鄙私尽消。象山所谓“才一警策,便与天地相似”,诚非虚语。
如此,则神明昭彻,而观物虑事,必能极其精而无蔽,综其全而不乱。其于读书也,必能返之己所经验而抉择是非,洞悉幽隐,曲尽书之内容,而不失吾之衡量,故其读书集义,乃融化的,而非堆集的;乃深造自得的,而非玩物丧志的。如此读书,方得助长神智,而有创造与发明之望。
若其人茫无志事,浑身在名利胶漆桶中,虽好博览载籍,增益见闻,要为浮泛知识,不可得真知正解,只是小知,不堪大受。社会上若只有此辈,其群必日益昏乱以趋于亡。故学者不徒贵读书而已,必先有志愿以立其本。
然复当知,“志愿”二字极不易了解。凡人高自标举我欲如何如何,以为此即其志愿,此正是狂妄之私耳,有志愿者所必克治也。志愿是从自觉自了的深渊里出发的,是超越物我底计较的,是极其洒脱而无俗情沾滞的,是一种向上的努力,自信自肯而不容己的。(自肯是借用宗门语,意义甚深。)唯真有志愿的人,才识此意味,一般人如何识得?
有志愿即有真力量,故其对于学问或事功的趋向,能终始贯彻而无所辍。譬若电之走尖端。(电,喻志愿力量;尖端,喻所趋向。行所无事,而势不容已也。)
或问:朱子《论语集注》释“十五志学”之“志”字曰“心之所之谓之志”。是则志即趋向也,而此以志愿与趋向分言之,何也?
曰:朱子以心之所之言志,此朱子之失也。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志者心之所存主”,斯为正义。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船山存主之义,从是出也。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云云,亦此旨也。故人而无志,即去其几希而同于禽兽,甚至不如禽兽。
今日中国人贪污淫侈,卑贱虚诳,甘为亡虏,毫不知耻,沿不如怒蛙之有斗志、有生气也。此何以故?以其腼然人面而中无存主,人理绝而生意尽也。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者,无所存主故也,无所志故也。
唯中无所存主,故种种竞逐于外,竞贪,竞淫,竞利,竞名,竞权,竞势,竞种种便利嗜好。竞争其私而背大公,国已亡而无所觉知,种将灭而不关痛痒,人气灭绝,——至此极。然则今人必须变而成人,始可与言读书,此老怀所日夕愿望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