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月亮
-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 中国传媒大学阳明书院院长
阳明指引的成圣之路决不是苦行之路,他有个口头语:“常快活便是真功夫”。还爱说“胜得容易,便是大贤。”他对作为六经之一的“乐”,推崇备至,他决不像卢梭那样反对演戏,他甚至认为“今之戏子,尚与古乐相近。”他说:“《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对于“诗言志”这样的老话题,他居然能如此新解为“志便是乐的本”。
他写信给黄勉之说:“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忻合和畅,原无间隔。……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刘宗周、黄宗羲一脉正是以此为基本路线的)。良知即是乐之本体。”这样,致良知就变成找大快乐,让生命变成“欣悦的灵魂”的功课。
要想快乐,就得忘我。忘我才能成我。这个相反相成的通道包括两个支点。一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把小我与族类大我融为一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世界是大家的,同生共长,才能良性循环。二是,“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同隳堕断灭之中。”(《书王嘉秀请益卷》)也就是说,一是使我大起来,这叫扩充法;一是使我小至于无,这叫做克己法。核心的出发点是一个:立志成圣,自我担当。担当的是只有自己成全自己的责任。快乐的根源则在符合了人性自个成全自个的道理。
阳明除了讲学就是亲近自然,已然“胸中无事”、陶然忘机、真能泰然自处。中外学者都曾关注阳明学之隐逸精神,它的确是内在于阳明心理结构的一个重要元素。阳明性好山水,无论是求学、隐修、行军、执政,一遇佳山胜水意必登临,一生修养颇得力于此,这些可算是穿插式隐逸了。不管是为了在官场自保,还是让自己在自然中陶然忘机,他都能“常惺惺”守住自己的觉性、保住那“超逸之足”,他的根本志向是“得道”。《思归轩赋》有言:
“夫退身以全节,大知(智)也;敛德以享道,大时也;怡神养性以游于造物,大熙也,又夫子之夙期也。”
隐逸的关键是“敛德”,出离功名利禄、疏离主流规约,从而保住自己的“善根”。他觉得自己“得归”而后能“得道”,就“志全”,从而就“化理而心安”了。他的《居越诗三十四首》篇篇都情景相生,化合无痕,是他一生诗歌创作的顶峰。因为他得道,志全,化理,心安了。《山中漫兴》前四句写景难得地耐心细致,感觉饱满,为“世事从前顿觉非”做了有力的铺垫,结论是:“自拟春光还自领,好谁歌咏月中归。”
这种诗意栖居的好日子的高峰是是嘉靖三年八月了,中秋节,他的守丧期已过,他在越城区的天泉桥的碧霞池上设宴让学生会餐。有百十名学生“侍坐”,就像《论语·侍坐》章所描绘的气象一样,只是王这里有酒肉,规模——学生人数也比孔子当年大多了。酒喝得半酣,歌咏声起。人们都敞开了性子,“自由”活动起来,有的投壶,有的击鼓,有的泛舟。阳明心中很舒坦,找到了天人合一的意境,欣然吟出“道”在言说的《月夜二首》,用月来喻人、用月光喻人的自性:
须臾浊雾随风散,
依旧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
从他外物岂能撄?
——良知如明月,外在的闻见道理便像遮月的云雾。云雾不碍月体的自性明亮,去掉云雾,月光又会更明亮。他告诫人们要守住自性,莫辜负只有一次的人生,千万不能像汉学家、理学家那样去做制造云雾的工作,做支离破碎的学问,说朦胧影响的糊涂话,从而死不见道:
须怜绝学经千载,
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
支离莫作郑康成。
他想到的合适的人格典型是那位在《侍坐》章说自己的志向就是在春风中漫步唱歌的曾点:“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阳明复述这一“故事”有以孔子自况之意,孔子的风格就是淡泊宁静、“无可无不可”,既不枉道求荣、降志辱身,也不隐居放言,只是从容中道。阳明认取的是这个。
第二天,学生来感谢老师。阳明注解性地全面阐发了自己的意思:当年孔子在陈,想念鲁国的狂士。因为狂士不陷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我接受孔子的教义,脱落俗缘(所以我赞同曾点)。但是人们若止于此,“不加实践以入精微”,则会生出轻灭世故、忽略人伦物理的毛病,虽与那些庸庸琐琐者不同,但都一样是没得了道。我过去怕你们悟不到此,现在你们幸而见识到此地步,则正好精诣力造,以求于至道。千万不要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他刻刻在念地警惕着“狂”,是敏感到心学后裔具有走入狂禅的可能。
阳明本人素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保持动态中的正好、恰好(“时中”)。有个学生要到深山中静养以获得超越,阳明说:“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斟酌补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他的方法论吸取了佛法的精华,但价值观力拒佛教之遗弃现世的态度。进取超越,是他的基本心态,超迈所有的既成体系是他的基本追求,更重要的是,他的体系是超实用而实用、超道德而道德。
阳明一生功业根据在开门办学,王阳明因讲学而走上觉世行道的致良知之路。他的气质、秉性决定了他的教学风格一以贯之。既不照本宣科地死抠经义,也不像朱子那样用注解经书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更不为了科举考试而想办法外结学官内搞管制。他搞的是以“乐”为本的意术教育,据阳明的学生回忆,他“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之间”。领着学生白天去游琅琊山、去玩酿泉之水。每逢月夜,就与学生牵臂上山,环龙潭而坐,彻夜欢歌,饮酒赋诗。百十人“歌声振山谷”(《年谱》)。阳明的教法是诗化、审美式的,注重改变性情、改变气质,随地指点,想起什么说什么,快乐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