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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The Trial Of Modern Prometheus——Camus' Rebellion And Kafka's Court

2023-06-02 23:34
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 作者唐妙琴

三、化成山崖的普罗米修斯

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加缪的普罗米修斯坚守着他对人的伟大信念,而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不但无事可做,且因为逃避痛苦而使自己渐渐与山崖化为一体,接着是数千年的遗忘,从众神到他自己,然后是厌倦,从听传说的人到众神与神鹰,他的伤口也因厌倦而愈合,化作一座无法解释的山崖。卡夫卡对此给出的唯一结论或解释是:由于传说是在真实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又只能以无法解释告终。”可以说,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神话预告了一个众神消瘦并隐退、英雄变形且枯萎的世界,一个失去任何可辨识之踪迹的沉寂世界。斯蒂纳(George Sterner)曾指出:卡夫卡将尼采与克尔恺郭尔曾远远瞥见的地平线上那一片模 糊的空白,化作了他看到的西方文明必然发生的大灾难的生动图景。”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与宿命在卡夫卡看来一片惨淡:任何真实的东西都失去了再现之可能性,人们在无穷尽的解释与无目的的努力中厌倦,最终却不知毁于何时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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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在自传性的《他》中,卡夫卡写道:“假使能进监狱,他倒会感到心满意足。作为囚犯了此一生一一这是他生命的目的。但那是一个栅栏笼子。犹如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根本没有被囚禁。”《审判》 中K的遭遇正是如此,在被处死前他是自由的,正如神父告诉他的那样:如果你来了,法院就接待你, 如果你要走,法院就允许你离去。”“局外人”能在法庭上被检察官鞭笞其灵魂,而卡夫卡的“乡下人”却 苦于无法进入法的大门;局外人”的源泉是死亡与绝望本身,而“乡下人”迷惑不解的是死亡与绝望无法触及与消除的一切。“局外人”默尔索需要一场阳光下的误会才能进入法庭去审判人间的宗教与道 德,而K没有任何具体的原因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被逮捕了,似乎无数的逮捕一直悄无声息、随时随地在 隐秘处进行。正是作为一个不可预知也无法逃避的必然事件,K的被捕不仅带领他通往自身命运与事实真相的起点,而且从逮捕到被杀之间发生的一切也成为K愈来愈接近审判或死亡的途径。最终,当那两位被派来处死他的神秘人物出现时,他已经穿戴整齐等候着将要来的客人,作为一个无法继续再努力或反抗的笼中人,他清楚死是唯一的出路。与“局外人”被处决前对生命的无限依恋不同,K—路 上不仅远避自己曾尽情享受过的公园,而且也拼命逃离可能拦阻他们的警察,他直奔自己的死亡和刑场而去并率先跑到终点。就在临死前最后一刹那,他看见远处一扇打开的窗和一个无法辨识的人影, 他始终不明白这场不得不接受的审判,张开的手无言地向上举起,这最后的质疑同时也是最后的申述 和希望,而就在这一刻刀戳入他心脏,K感到自己像一条狗一样死去,想到他留在人间的“羞耻”继续述说死亡或者刑罚无法消除的一切。

K死亡的过程无疑包含了丰富的宗教元素,但他的顺从与呼求又无法用已有的神学理论解释清 楚。对卡夫卡最有研究的资深学者之一里奇•罗伯逊认为,对卡夫卡而言,“宗教的意象在表达宗教冲动时是有效的,但用于阐释这种冲动则会使人误解”。K与神父关于“在法的门前”这个寓言的讨论与对话正体现了卡夫卡的这种宗教冲动,这个“乡下人”的故事含意极其丰富又似一个无解之谜。在 玻勒策(Politzer)看来,“乡下人”一词在希伯来语中指不懂得律法与生命知识的愚昧人,在法的大门前的这位“乡下人”就是一个只能领会用手摸到和用感官感觉到的东西,而整个审判讲述的正是“乡下人”与法的故事:“K就是一个乡下人,他只关注日常事件与活动,一想到自己将不得不持续思考法那难以理解的高深内容就感到恐惧。”卡夫卡的另一部著名短篇《在流放地》中的犯人也是个文盲,关于 “要公正”的律法无法向其传达,只能以针刺入其身体的方式使其在渐渐死亡中明白。残酷的刑罚无 法达到使犯人领悟法的目的,流放地的犯人和K都被卡夫卡描述成“像一条狗似的”。以狗喻人在犹太文化传统中并不稀奇,犹太人将不认识耶和华的人均视为畜类人,人最大的罪莫过于对耶和华及其律法的无知或无畏。不过,寓言中的“乡下人”又是一个主动来到法之大门前的人,并且竭力进入法的 大门。且不论法是否代表某种绝对的公正与审判,“乡下人”以为他可以通过法的大门,正如K试图以自己的清白无辜获得法院的无罪释放一样。而当法的大门前那位衰老的守门人挡住“乡下人”时,他从此只围着这位守门人转,与此相似,K也一直围着所有与法院有关的各种人团团转,却无力对法及其自己的案件本身有更多认识,于是,如同“乡下人”最后老死在守门人脚前一样,K与所有人的周旋最终使他心力交瘁地等候死亡的到来。

二、

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可以说,卡夫卡关于“乡下人”与法的思考指向现代人的存在之困,其思想十分接近同为犹太人的列维纳斯(而非海德格尔),即“只有存在的恐惧,没有对虚无之畏”。存在或法本身包含了死亡无法消解的东西,因此,可怕的是恰恰有一种神秘的东西而非虚无本身。对乡下人来说,恰恰存在着这种不可 理解、无法进去的法之大门,而在个体生存及其死亡之外的那个存在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可以说,卡夫卡的作品十分具体地体现了列维纳斯讨论的“死亡的不可能性”。加缪不满卡夫卡将“对死亡的可怕的学习称作生活”,而卡夫卡的主人公们只能身处于这种如何获得死去的能力之生活与试验中。卡夫卡对这种无法彻底死去的情境之探寻是因为他意识到必然存在着死亡无法消除的东西,就如永远无 法进入的法之大门或城堡。“乡下人”只能在法的门前等候至死,而耐人寻味的是他在临死前却看到从法的门内“射出来的永不熄灭的光线”。“乡下人”在临死前看到的这道神奇之光在卡夫卡的创作中时隐时现,《审判》完成后,卡夫卡在1917年至1918年之间数次写到“光”,这一期间卡夫卡更深入地思考宗教问题,并阅读大量宗教性著作,包括新、旧约,帕斯卡、克尔恺郭尔、奥古斯丁的著作,皈依后的托尔斯泰后期日记,马丁•布伯的论著《塔木德》,等等。“光”在希伯来信仰中是个极其重要的词,卡夫卡笔下的“光”无疑与某种自上帝而来的启示或救赎有关,比如在写于1917年的《猎人格拉胡斯》中,格拉胡斯总到不了“闪闪发光”的“天堂大门”,“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在人间飘荡。

“光”的意象关涉他对救赎与审判的探求,也体现了他对艺术及其命运的思考,在1917年12月11 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我们的这门艺术是一种在真理之光前的目眩状态:在那副向后退避的丑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别无其他。”到了 1918年1月22曰,他又如此补充:艺术绕真理飞行,但怀着坚决的意图:不要烧死自己。它的能力在于:在黑暗的虚空中找到一块能牢牢地捕捉到一缕光线的地方,而事先却看不出光在何方。”无法企及的真理之“光”超越了人间的艺术,艺术作为一种捕捉“光”的行动又始终谋求自己的独立性。卡夫卡的创作似乎成了寻求救赎又无法进入救赎的朝圣之旅:诗人肩负这样的任务:把孤立的、会死亡的东西引导到无限的生命中去,把偶然的东西引导到有规则的境界中去。 他肩负着先知的任务。”所以,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志铭是:倘我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的,……我所追求 的并不是成为一个好人和符合最高法庭的要求,……我所关心的唯有人类的法庭,而且我想欺骗这个法庭,当然是无骗局的欺骗。”所以,在卡夫卡看来,自己的写作只能与人间法庭打交道,至于最高法庭,那是人无法追求的东西,这也正是茨维塔耶娃的洞见:有谁曾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 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即使卡夫卡愿意为灵魂遭受苦难来履行现代先知之职,他也无法以死进入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最高法庭。他仅仅在人类法庭面前做了抖搂罪过的举动,这种举动既有获得他人同情与理解的意图,又为自己谋求着不受审判的自由。换言之,人间法庭的审判必然沦为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即使自愿被处死时仍无法消除存在的恐惧与灵魂的重负。现代普罗米修斯化为无法解释的山崖并终结了一切试图获得解放或救赎的战斗。

因此,卡夫卡的《审判》如加缪所言,酷似一场宗教意义上的审判,这种宗教性象征在其创作中反复出现,《在流放地》中审判机器曾经的辉煌历史,《饥饿艺术家》中绝食表演永远不再的光彩岁月,卡夫卡以此表达欧洲传统宗教之衰微,他洞察到欧洲世界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他在《乡村医生》中写道:乡村医生”门庭若市,因为“人们失去了旧的信仰;牧师坐在家里撕碎法衣”。可以说,卡夫卡在信仰上的怀疑与绝望交织着同样热切而绝对的渴望与希望,因此他的作品竭力撕裂现代人石头般的死寂与僵化该去读那些咬人和刺人的书。……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避开我们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卡夫卡让他的主人公以无法死去的绝境来承受无法抗拒的惩罚,并以此来拷打失去了信仰的现代人之灵魂:拷打是极其重要的,我不研究别的,光研究被拷打和拷打。”

结语

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加缪无法理解的是:卡夫卡令人难以置信的判词宣布这个连鼹鼠都参与了希望的丑恶、令人震惊的世界无罪”。而他的伟大使命永远在人类共同体与丑恶的世界中进行,这位解放者反抗历史意志与神圣宗教。而对卡夫卡来说,人反抗的是无法反抗的存在本身,罪在卡夫卡看来不但不能归咎于丑恶的世界,而且更可怕的恰恰是人的善行与美德:最坏的事情倒还不是看透那些明显的恶行,而是洞察 那些曾被认为善的行为。”加缪遗作《第一个人》中的主人公最终明白了这一点:雅克在此之前一直感觉自己是与所有牺牲者联系在一起的,可现在他承认自己与刽子手联系在一起。”加缪最后经历的反省似乎是被良心的控告逼至绝境,而良心或任何道德的反省对卡夫卡来说只能止步于人间法庭,“一场无欺骗的骗局”。所以,加缪最终不得不逃离那位让他忏悔的母亲及其“真实的黑夜”“他知道自己又该走了,谁又能与真相同住?”而卡夫卡病逝前对自己创作的总结似乎是为了正视他无法逃避的“真相”“通过写作我没有将自己救赎出来”,“真正的灵魂显然已经撇弃了我”,以及“我的房屋(身体)早已出让给那些邪恶的势力了”,等等。

萨特曾对加缪说:在你的书中存在一种对上帝的仇恨,在这一点上,他们可以称你为‘反有神论者'而非‘无神论者在“局外人”面前,神父是个在现代普罗米修斯面前节节败退的伪善者,而K的神父讲述的“乡下人”与法的寓言却是他无力明白亦无法躲避的命运。加缪认为卡夫卡因为受宗教的影响而远离了伟大的战场,而卡夫卡那位化作山崖的普罗米修斯无疑比加缪的反抗者更接近茨维塔耶娃哀叹的灵魂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