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论哲学家庇罗
这种哲学,在古希腊以及后来的古罗马流行了数百年。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同,最极端的怀疑论者不坚信任何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古希腊的庇罗(Pyrrho,约公元前365-约前275 )是古往今来最著名的、也可能是最极端的怀疑论哲学家。他的生活无疑和常人不同。
你也许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例如,你知道你此刻在阅读本书。但是,怀疑论者却会质疑你这个看法。请想一想,你为什么认为你在阅读本书,而不是仅仅想象自己在这么做。你能保证自己想得对吗?你似乎正在阅读——你自以为如此。
可是,你也许正在产生幻觉或是正在做梦(大约一千八百年之 后,笛卡尔进一步发展了这个思想)。苏格拉底说,他自己知之甚少,这就是他知道的一切。但是庇罗却大大推进了这个思想。他也许走得稍远了一些。
关于庇罗生平的记述若是可信(对那些记述,也许我们也应持怀疑态度),我们便可以说:庇罗是因为怀疑一切才出名的。像苏格拉底一样,他从未写过任何著作。因此,我们对他的了解都来自他人的记述,它们大多来自他死后几个世纪。
其记述者之一第欧根尼®告诉我们:庇罗是当时的名人,担任过埃利斯(他居住在那里)的高级神职;由于他的声望,哲学家们根本不必纳税。我们无法验证这个说法是否属实,但“哲学家不必纳税”听起来却是个好主意。
但就我们所知,庇罗的怀疑论并没要了他的命,这很不寻常。若没有朋友们的保护,他活在地球上的时间本会很短。任何极端的怀疑论者,都需要不那么极端的怀疑论者的支持,或都需要好运的帮助,才能活得长久。
现在说说庇罗如何看待生活。我们不能完全相信感觉。感觉有时会误导我们。例如,你在黑暗中就很容易看错东西。看似一只狐狸,其实却是一只猫。
或者你很可能以为听见有人叫你,而其实那只是树林里的风声。我们的感觉经常误导我们,因此庇罗决定绝不相信感觉。他没有排除感觉为他提供准确信息的可能性,但对这个问题,他一直保持着开放的头脑。
因此,很多人见到悬崖的边缘,都马上会把它看做一种有力证据,表明继续向前走是非常愚蠢的做法,但庇罗却不这么看。他的感觉很可能欺骗他,所以他不相信它们。哪怕是他的大脚趾蜷在悬崖边上的感觉,或是踮脚向前迈步的强烈感觉, 都不能使他确信自己将会跌落到山底的岩石上。
他甚至不会想到跌落在岩石上对他的健康大为不利。他怎么会确信那是真的?他的朋友们(并不都是怀疑论者)制止了他,使他免于出事;但是,倘若他们没有制止他,他每过几分钟都会遇到麻烦。
你若无法确定野狗一定会伤害你,为什么怕它们呢?仅仅根据野狗狂吠、露出牙齿、朝你跑来,并不能断定它们一定会咬你。即使它们咬了你,也不一定会给你造成伤害。
你横过马路时,为什么会当心来往的车辆?那些车辆很可能不会撞你。谁能真正知道?你活着和你死了,有什么区别?不知为什 么,庇罗的怀疑论竟没有使他早早丧命;这种哲学全不关心平 常的、自然的人类情感和行为模式。
这些毕竟都是传说。人们编出庇罗的一些故事,可能是想取笑他的哲学。不过,那些故事却不大可能全是假的。例如 一个有名的故事说:在人们见过的一场最剧烈的暴风雨中,乘船出海的庇罗却一直非常镇定。狂风正把船帆撕成碎片,巨浪正在打碎船帮。
周围的人个个惊恐万状,庇罗却不为所动,神 色泰然。外表往往是骗人的,因此,他不能确信那样的外表会给他造成任何伤害。他一直保持平静,而连最有经验的水手都惊慌失措。他表明,哪怕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也有可能保持无动于衷。这个故事有几分道理。
庇罗年轻时去过印度。这也许启发他采取了那种不同寻 常的活法。印度有关于精神导师(或称宗教老师)的大量传 说。据说他们都自愿地经受舍弃肉体的考验,其做法十分极 端,几乎难以置信,例如通过活埋、在身体的敏感部位悬挂重物,以及几个星期不进食,去获得内心的安宁。
庇罗研究哲学的方法,一定很像神秘主义者的方法。无论用什么技术达到这个目的,他都一定是身体力行他宣讲的理论。他头脑平静, 这种状态给他周围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其原因是:他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选择。哪怕没有机会发 现真实,也不必为此心烦。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远离一切坚定 信念,因为坚定的信念总是与错觉有关。
你若见到庇罗,大概会以为他是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 他也许就是疯子。但他的见解和行为却是一致的。他会认为, 你的种种坚定信念全都毫无根据,并会使你的头脑失去安宁。 你确信不疑的东西太多了。这就像你把房子盖在了沙土上。你思想的基础根本不像你想的那么牢固,也不大可能使你快乐。
庇罗用三个问题简洁地概括了他的哲学,任何想得到快 乐的人都应当提出这三个问题:
他的回答简单而中肯。第一,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世界的真正本质——我们不具备这种能力。没有任何人知道真实的终极性质。人类不可能获得这样的知识。因此还是放弃此事为好。这个观点与“柏拉图的理式论”截然相反,也否定了哲学 家依靠抽象思维获得知识(见本书第1章)的可能性。
第二,由于以上观点,我们不可执著于任何见解。我们不可能确知任何事物,因此就该推迟一切判断,毫无执著地度过人生。你的每一个欲望都表明,你相信此物好于彼物。不幸福之感,来自你没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不可能知道什么东西 好于另外某种东西。因此庇罗认为:你若想快乐,就必须克制 自己的欲望,别去关心事情的结果。这才是正确的活法。你应当认识到一切都无关紧要。如此一来,任何事情便都不会影响你的头脑,而那将是一种内心平静的状态。
第三,你只要遵照这个学说行事,便能达到内心平静的状态。你可以从保持沉默入手,因为你往往不知道该对某件事情说什么。最终你将会完全无忧无虑。这是你或任何人有望得 到的最佳生活。这几乎近于一种宗教体验。
这就是庇罗的理论。它似乎适用于庇罗,尽管我们很难见到它也适用于大多数其他人。我们当中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庇罗劝导的无动于衷。并非每个人都有幸交到一些朋友,他们能阻止朋友犯下最糟的错误。
其实,倘若人人都听从庇罗的忠告,那就不会有人主动地保卫庇罗的怀疑主义哲学,他那个学派也会很快消失,仿佛跌下了那个悬崖,仿佛踏上了那条剧烈摇晃的船,仿佛遭到了那群恶狗的残酷袭击。
庇罗的思想方法有个根本的缺点:他从“你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推出了另一个结论:“因此,你应当忽视你对危险 事物的直觉和感觉。”但是,我们的直觉的确拯救过我们,使我们躲过了很多潜在危险。直觉并不完全可靠,但这不等于说我们应当忽视它们。据说,连庇罗本人见到一条狗想咬他时都逃之夭夭:他无法彻底抑制其不由自主的反应,无论他多想如此。所以,想在生活中实践庇罗的怀疑论,便似乎有悖常理。靠这种方式,显然也无法获得庇罗想要的内心安宁。我们 也可以质疑庇罗的怀疑论。
你也许会问:他冒的那些危险,是否真能带来内心的安宁?庇罗的怀疑论很可能适合他,但有什么证据表明它也适合其他人?你大概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一只疯狗会咬你,而你若能99%地确定它会咬你,你不去冒这个险便很重要了。
哲学史上的怀疑论者,并非都像庇罗那么极端。哲学史上还有大量的中度怀疑论者,他们质疑各种假定,深入考察我 们各种信念的证据,而并不认为应当怀疑一切时代的一切。这种怀疑式的追问是哲学的核心。在这个意义上,伟大的哲学家都是怀疑论者。怀疑论是教条主义的对立面。教条主义者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了解真理。
哲学家质疑教条。他们追问人们为 什么相信、相信什么,以及根据什么样的证据得出结论。苏格 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这样做过,当今的哲学家们也是如此。但他 们这样做却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为人挑剔。
中度怀疑论者的目的是想更接近真理,至少也是想表明我们知之甚少或能之甚 少。要做中度的怀疑论者,你不必从悬崖上跌下去,但必须准备随时提出难以作答的问题,批判地思考人们给你的答案。
庇罗倡导摆脱一切忧虑,我们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如此。一 种常见的忧虑,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古希腊另一位哲学家 伊壁鸠鲁®提出了一些机智的忠告,告诉我们该怎样对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