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避开的品质有三种:恶、不能自制和兽性。
野兽与神祇无德性与恶可言。神性高过德性,兽性则与恶不属同种。兽性在人类中也是少见的。不过我们也用兽性这个词责骂那些超乎常人的恶。人们认为,自制和坚强是好的和可称赞的,不能自制和软弱是坏的和可谴责的。人们认为,自制者是遵守经推理而得出的结论的人,不能自制者则是放弃此种结论的人。人们认为,不能自制者总是出于感情而做他知道是恶的事,自制者则知道其欲望是恶的,基于逻各斯而不去追随它。
不能自制是因为缺乏知识吗?
我们在笼统地称一个人不能自制时,不是指一切事物,而是指一个人放纵的那些事物。而且,我们也不仅是指这个人沉溺于这些事物(因为那样就与说他放纵没有区别了),而是指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同这些事物相关。放纵者是出于选择,认为应当追求当下的快乐。不能自制者则不是出于此种选择,但也同样沉溺于这些事物。
至于不能自制者的行为所违反的不是知识而是真实的意见的见解,对我们的讨论没有重要的意义。因为有些人对所持的意见坚定不移,把这种意见当作他知道的东西。所以,如果有人说,具有意见的人由于其信念的脆弱更容易违反正确的判断,我们就可以回答说,从这方面来说,意见与知识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有的人对所持意见的信念也像其他人所具有的知识一样坚定。
具有知识,有两种不同的意义:有知识而不运用它与有知识并且去运用它。一个做了不应当做的事的人是有知识而没有意识到这种知识,还是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知识,这是非常不同的。后一种情形是非常令人奇怪的,而前种情形则不令人奇怪。
其次,前提有两种形式。但是懂得两种前提并不足以阻止一个人做违反其知识的事。因为,他可以只运用普遍前提而不运用具体前提,而行为总是同具体事物相关的。而且,普遍性的词语在使用上也有差异,一部分是说行为者自身的,一部分是说事物的。例如,“干燥的食物对所有的人都有益”,“我是一个人”,或者“某种食物是干燥的食物”。但是“这个食物是某某类食物”这个知识,一个人可能或者不具有,或者具有而没有去运用。这些差异使得具有知识呈现出显著的差别。一个人若是以刚刚说明的那种方式具有知识便不很令人奇怪,以另一种方式具有知识则令人奇怪。
此外,我们还可以作出一种区分。因为,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像一个睡着的人、一个疯子或醉汉般既有知识又没有知识,那些受感情宰制的人也是这样。怒气、欲望和某些其他感情可以使身体变形,甚至使人疯狂。所以我们必定会说,不能自制者如果有知识,也只是像睡着的人、疯子或醉汉般有知识。背诵知识的词句也不说明就具有知识。甚至醉汉也可以吟咏恩培多克勒的诗句。一个初学者可以把各种名言收集起来,却一点也不懂。知识需要成为自身的一个部分,而这需要时间。所以,应当把不能自制者所说的话当作演员所背的台词来看待。
怒气上的不能自制与欲望上的不能自制
与欲望方面的不能自制相比,怒气上的不能自制不那么让人憎恶。怒气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听从逻各斯的,不过没有听对,就像急性子的仆人没有听完就急匆匆地跑出门,结果把事情做错了。它又像一只家犬,一听到敲门声就叫,也不看清来的是不是一个朋友。怒气也是这样。由于本性热烈而急躁,它总是还没有听清命令,就冲上去报复。当逻各斯与表象告诉我们受到了某种侮辱时,怒气就好像一边在推理说应当同侮辱者战斗,一边就爆发出来。
与此对照,欲望则一听到逻各斯以及感觉说某某事物是令人愉悦的,就立即去享受。所以说怒气在某种意义上听从逻各斯,欲望则不是。所以,屈服于欲望比屈从于怒气更耻辱。因为,在怒气上失控的人还在一定程度上受逻各斯的控制,在欲望上失控则不受逻各斯控制而受欲望宰制。
其次,服从正常的冲动更容易得到谅解。因为,就是在欲望方面,服从人人都有的欲望也更容易得到谅解,如果它们是人人都有的欲望的话。而怒气与怪癖比对过度的不必要的快乐的欲望更为正常。这可以由那个打自己的父亲的人用来为自己的行为作辩护的那番话得证。“是的”,他说,“我父亲过去也打他父亲,他的父亲也打他父亲的父亲。”他指着自己的儿子说,“这个孩子,将来长大了也会打我,这是我们的家风”。另一个故事也是一个证明。当父亲被儿子推向门外时,总是央求儿子到了门口就别再推了,说他过去也是推到门口就不再推的。
第三,一个人越工于心计就越不公正,而发怒的人都是不工于心计的。怒气也不是心计,而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欲望则是心计,就像人们说阿芙洛狄特是塞浦路斯的诡计多端的女儿。荷马也写到过她的绣花腰带,说它精巧得令最明智者也丧失理智。所以,与怒气上的不能自制相比,欲望上的不能自制不仅更耻辱,而且更不公正。欲望上不能自制是严格意义上的不能自制,并且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恶。
第四,羞辱他人不是使人痛苦而是使人感到快乐,出于怒气而做的事情却总是使人痛苦。所以,如果一个侮辱的行为越不公正,引起的公正的愤怒就越强烈,那么,出于欲望的不能自制也就比出于怒气的不能自制更加是不公正。因为怒气中不含有羞辱他人的成分。所以,欲望上的不能自制显然比怒气上的不能自制更耻辱。
自制与不能自制其实都是同肉体欲望与快乐相关的。但是对肉体欲望与快乐也需要加以区别。因为,如已说过的,其中有一些在性质和程度上都是合人性的、正常的,有一些是兽性的,另外一些则是由发展障碍与疾病所致。节制与放纵只同前面一类相关。所以,我们不说动物是节制的还是放纵的,除非在类比意义上说某类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喜欢羞辱、伤害对方和更贪吃。因为,动物既无选择也没有推理能力,它们不属于正常范围之内,就像人类中的疯子一样。兽性虽然可怕,但并非是恶。因为在兽性中,最高的那个部分不像在人身上那样被扭曲,而是不存在。要把兽性与恶相比较,就像把一个无生物与一个生命物加以比较,问何者更恶一样。一个坏人所做的事比一个野兽多一万倍。
大多数人的品质是中间性的,尽管倾向于坏的一端
一个人可能在多数人能主宰的事上反而屈服了,或在多数人会屈服的事上反而能够主宰。这两种情形在快乐上就是不能自制与自制,在痛苦方面就是软弱与坚强。大多数人的品质是中间性的,尽管倾向于坏的一端。
既然快乐有些是必要的,有些是不必要的,必要的快乐只是在一定限度内才必要,过度与不及都不是必要的,并且欲望与痛苦的情形也是一样。一个人如果追求过度的快乐或追求快乐到过度的程度,并且是出于选择和因事物自身,而不是从后果考虑而这样做,便是放纵。这种人必然是不知悔改因而不可救药的,因为不知悔改的人便不可救药。不及的人则与此相反。有适度品质的人则是节制的。同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无力忍受,而是出于选择而躲避肉体痛苦,也是放纵。那些不是出于选择而这样做的人中,有些是因受到快乐的引诱,有些是为了躲避欲望中的痛苦。所以他们之间也有区别。人们都认为,不是出于强烈欲望、而是没有或只有微弱欲望就做了可耻的事的人更坏,不发怒而打人的人比发怒才打人的人更坏。因为,他如果带着强烈的感情,又会做出些什么呢?所以,放纵的人比不能自制者更坏。
在上面所说的两种品质中,出于选择而躲避痛苦是某种软弱,出于选择而追求快乐则是严格意义上的放纵。不能自制同自制相对立,软弱与坚强相对立。坚强意味着抵抗,而自制意味着主宰,两者互不相同,正如不屈服于敌人与战胜敌人不相同一样。所以自制比坚强更值得欲求。有的人缺乏抵抗大多数人能忍耐的痛苦的能力,这就是柔弱(因为,柔弱也就是软弱的一种表现)。这样的人会把罩袍拖在地上而懒得提起,或佯装病得提不起罩袍,他不知道假装痛苦也是痛苦的。
在自制与不能自制的问题上也是这样。一个人屈服于强烈的或过度的快乐或痛苦并不奇怪。如果他进行过抵抗,例如像希奥迪克特斯笔下的菲洛克忒忒斯在被毒蛇咬伤时,或像卡基诺斯《阿罗比》中的凯尔克翁所做的那样,或者像克塞诺方图斯那样忍住不笑出来,那就更容易被原谅。令人奇怪的倒是,有的人既不是出于天性,也不是由于病,竟也在多数人能够抵制住的事情上屈服。天性柔弱的例证是西徐亚各位国王有祖传的软弱天性,就像女性与男性相比总是软弱那样。人们还认为,消遣就是放纵,但实际上这是软弱。消遣是休息,是松懈,沉溺于消遣是过度松懈的一种形式。
不能自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冲动,一种是孱弱。孱弱的人进行考虑,但不能坚持其考虑所得出的结论。冲动的人则由于受感情的宰制而不去考虑。有些人则正像已经抓过别人的痒自己就不再怕被抓痒那样,由于能预见到事情的来临,并预先提高自己,即提升自己的逻各斯,而经受住感情的——不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冲击。急性子和好激动的人,容易成为冲动的不能自制者。前者是由于急于求成,后者则是由于激动而把逻各斯拋到了后面。由于这种特质,他们就只好顺从表象了。
不能自制与放纵不是一回事
放纵者都不存悔恨,因为他所做的是他选择要做的事。然而不能自制者则总是悔恨。所以前面所举出的那种困难并不是那样一种困难。相反,倒是放纵者不可救药,不能自制者则可能改正。因为,恶就像浮肿和结核,不能自制则像癫痫病,前者是慢性的,后者则是阵发性的。总起来说,不能自制与恶在性质上是不同的。恶是无意识的,不能自制则不是。
其次,在不能自制者中间,那些冲动类型的人比那些意识到逻各斯而不能照着做的人要好些。因为,后面这种人有一点诱惑就要屈服。而且,与冲动的人不同,他们并不是未经考虑而那样做的。这种不能自制者就像爱醉的人那样,只要一点点酒,甚至远远少于多数人的正常量的酒,就会醉倒。不能自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恶(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恶)。因为,不能自制不是选择,而恶则是选择。然而,这两种实践却产生类似的恶。不能自制的人并非不公正,却做着不公正的事。
第三,不能自制者在违反正确的逻各斯而追求过度的肉体快乐时,并不认为自己应当那样做。放纵者则认为他自己应当那样去做。所以前一种人容易经劝告而改正,后一种人则不容易。因为,德性保存着始点,恶则毁灭始点。在实践中,目的就是始点,就相当于数学中的假设。所以在实践方面也和在数学上一样,始点不是由逻各斯述说,而是由正常的、通过习惯养成的德性帮助我们找到的。所以,具有德性的人就是节制的,相反的人就是放纵的。
但是,还有一种人是由于受感情影响而违背了正确的逻各斯并放弃了自己的选择的。感情的影响使他未能按照正确的逻各斯去做,但是还没有使他相信这样追求快乐是正确的。不能自制者就是这种人,他好过放纵者,并且总体上不坏。因为在他身上,始点还保存着。与不能自制者相反的,是坚持自己的选择而没有在感情的影响下放弃它的人。通过这些考察,自制是种好的品质,不能自制是坏的品质,就很清楚了。
自制与固执,切勿混淆
有一种坚持自己意见的人,我们称其为固执的人。对这样一个人,既不容易说服他相信什么,也不容易说服他改变什么。这些特点与自制有几分相似,就像挥霍与慷慨、鲁莽与勇敢有些相似一样,但是固执与自制实际上在很多方面不同。
首先,自制的人不动摇是要抵抗感情与欲望的影响,他有时其实是愿意听劝说的。固执的人不动摇则是在抵抗逻各斯,因为他们有欲望并常常受快乐的诱惑。
其次,固执的人有固执己见的、无知的和粗俗的三种。固执己见的人所以固执是因为快乐与痛苦。因为,如果他未被说服,他就认为是胜利了,就感到高兴;如果他的意见被说服改变了——就像法令在公民大会上被改变那样,他就感到痛苦。所以,他们更像不能自制者,而不是像自制者。
还有一种人,他们没有坚持自己的决定也不是因为不能自制,而是由于别的原因。例如索福克勒斯《菲洛克忒忒斯》中的涅俄普托勒墨斯。当然,使得他放弃了他的决定的也是快乐,但那是一种高尚的快乐。因为,讲真话让他感到愉快,而奥德修斯却曾经说服他说了一次谎。所以,只有为着卑贱的快乐的行为,才是放纵和不能自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