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论悲剧
舒生综合整理
叔本华是黑格尔之后又一位影响深远的悲剧理论家。他敏锐地把握住悲剧“表出人生可怕的一面”之文类特征,将其归入“力量崇高”的审美范畴。
真正的悲剧是一种更加深刻的见解。这就是说,悲剧主人公所赎的罪孽不是他自身的,而是原罪,即生存本身的罪过。
悲剧行动和苦难植根于人的本性。我们在悲剧中看到的是难以言说的苦难、人类的悲哀、邪恶的胜利、机遇的恶作剧以及正直无辜者不可挽救的失败。
最为普遍的悲剧是,道德上普普通通的人物,在常见的情况下,为各自不同的处境所驱使,眼睁睁地故意尽力伤害对方,其中没有一方是全错。
由此可以看到,悲惨的不幸不是什么例外,也不是由罕见的境况或魔鬼般的人物所导致的;它自动产生于人的行为和性格,或者说几乎是人的行为和性格之本质。这使得悲剧令人恐怖地紧靠着我们。
在《作为意志和表现的世界》里,叔本华写道:“不管大自然做了什么,不管命运做了怎样的安排,不管人们是谁,不管人们拥有什么,构成人生本质的痛苦是肯定摆脱不了的。”
既然这个世界充满痛苦和失望,作家书写悲剧供我们观看或阅读又是为何?叔本华给出的答案有二。
悲剧作品可以帮助我们认清世界真相。这一观点与希腊前辈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十分接近,认为艺术作品虽然是虚构的,但仍然能够揭示人物和事件背后的生活本质。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里这样说:“文艺上这种最高成就以表出人生可怕的一面为目的,是在我们面前演出人类难以形容的痛苦、悲伤,演出邪恶的胜利,嘲笑着人的偶然性的统治,演出正直、无辜的人们不可挽救的失陷;[而这一切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此中有重要的暗示,即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性质。”因为悲剧的内容与叔本华所描绘的世界图像最接近,他把这一文类看作“诗歌艺术之巅峰”。
叔本华进而将悲剧分为三类。第一类悲剧呈现由极其恶毒之人所引起的不幸,例如威廉·莎士比亚的《奥瑟罗》和克里斯多弗·马洛的《马耳他岛的犹太人》,这两部作品中的罪魁祸首分别是心胸狭隘的伊阿古和无恶不作的巴诺巴斯。第二类悲剧表现由盲目命运或偶然错误所造成的苦难,属于这一范畴的作品有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墨西拿的新娘》。第三类悲剧讲述普通人相互伤害而导致痛苦的故事,它们最接近生活本质,因而感人至深。叔本华这样解释其重要性:
最后,不幸也可以仅仅是由于剧中人彼此的地位不同。由于他们的关系造成的;这就无需乎[布置]可怕的错误或闻所未闻的意外事故,也不用恶毒已到可能的极限的人物;而只需要在道德上平平常常的人们,把他们安排在经常发生的情况之下,使他们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他们为这种地位所迫明明知道,明明看到却互为对方制造灾祸,同时还不能说单是那一方面不对。我觉得最后这一类[悲剧]比前面两类更为可取,因为这一类不是把不幸当作一个例外指给我们看,不是当作由于罕有的情况或狠毒异常的人物带来的东西,而是当作一种轻易而自发的从人的行为和性格中产生的东西,几乎是当作[人的]本质上要产生的东西,这就是不幸也和我们接近到可怕的程度了。
并且,我们在那两类悲剧中虽是把可怕的命运和骇人的恶毒看作使人恐怖的因素,然而究竟只是看作离开我们老远老远的威慑力量,我们很可以躲避这些力量而不必以自我克制为逋逃蔽;可是最后这一类悲剧指给我们看的那些破坏幸福和生命的力量却又是一种性质。这些力量光临到我们这儿来的道路随时都是畅通无阻的。我们看到最大的痛苦,都是在本质上我们自己的命运也难免的复杂关系和我们自己也可能干出来的行为带来的,所以我们也无须为不公平而抱怨。这样我们就会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已到地狱中来了。
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叔本华把基于个体化原理之上的生存现实理解为悲剧现象,认为局限于个体化生存中的个体是认识不到这种悲剧本质的。唯一可能超脱的认识方式,是艺术,因此,解脱生存痛苦的唯一途径,也是艺术。在诸种艺术类型中,悲剧艺术最尖锐、最鲜明地表现出局限于个体化原理中的生存痛苦本质,因而,对悲剧艺术的观照也最为有效地使人们从个体化生存的痛苦现实中解脱出来,实现对生命整体的形而上学静观。悲剧因而是艺术的最高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