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一次次地证明了培根的一句著名格言:“略知哲学,人的心灵倾向于无神论;深入哲学,人的心灵导向于宗教。”无论是什么时代,那些最有学问的思想家总可以从当时本国的宗教里找到某些自己可以接受的东西,并通过对宗教的诠释和阐述,赋予其深刻而普遍的意义。即使是那些异教徒和无神论者,只要他们深入研究,不久就会转变成为某一新教派的先驱者。其实,他们所反对的只是一种与其本性相背离的宗教,他们只是出于偶然而成为相对于某种传统而言的无神论者,但在他们的灵魂中,却强烈地渴望一种用自己的方式解释世界的宗教。所以,他们的无神论以及对宗教的极力反对,归根到底是他们思想中较为草率的部分;正是由于他们过于急躁而无法理解那种可怜的信仰,从而促使他们胆大妄为地将其否定掉。一些年轻的智者和老掉牙的讽刺家自以为是地声称发现宗教没有科学根据——这连最瞎眼的人也能看出一半,他们这些人的启蒙的确算不上什么启蒙;他们指出一些众所周知的与宗教信条无关的事实,而不去探讨产生出那些信条的思想习惯,以及那些信条的原本含义与真实功能。然而,正是这样的研究才能使怀疑论者去面对人世间的神秘与悲苦,才会使他明白宗教为什么能具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在某种意义上总共有如此巨大的合理性。宗教已经成为最普遍的道德规范,成为艺术与哲学的主要对象,或许也是人类最大的幸福源泉,在这里肯定共有某些合乎人性的、必不可少的东西。如果真是像胡克所说,没有什么东西会“像坏脾气的宗教那样的不客气”,那么,发着脾气反对宗教几乎同样是一种反常。
在培根写出上述至理名言的同时,他忘记加上:深入哲学而带给心灵的上帝,完全不同于略知哲学而远离的那位上帝。如果成熟的思考所产生的概念还不如浑浊的时间之水漂下来的概念,那真的是可悲,因为在那浑浊的时间之水中,传统的东西与情感的东西已经完全混在一起。传统的概念,如果是恰当的,就有可能被诗人所采纳;但伦理学家肯定要加以提炼,而哲学家则会加以分解。无论哪一种宗教,如果它对于被其洗清罪孽的人产生亲和力,并对于接纳它的社会产生所需要的功能,那么它就必然会与其他宗教发生矛盾,或许还会与自身发生矛盾。知识必然是互相联系的,而各种宗教正像语言必然是互相对立的。一个人信仰何种宗教,正好比他讲何种语言,这是历史的偶然。在少数情况下,人们在做了一次选择后,也许可以通过克服某些困难进行改变,但即使这样,他也只是采纳一种更适合其个人性情的规范,而这种新规范基本上与旧规范同样专断。
要信仰宗教而不信仰任何具体的宗教,就像要说话而不说任何具体的语言,这都是不可能的。一位信使或一位导游,他的语言也许的确不标准,带有各地的口音,还杂有个人的特点;但是,这种个性化的南腔北调之所以能被听懂,只是因为它与规范的语言有或多或少的类似,并且是从规范的语言中派生出来的。所以,那些频繁地从一种宗教转换成另一种宗教而失去其精神家园的人,往往会保持一种中庸的、混乱的和残缺不全的信仰,这也许还会莫名其妙地被他们视作一切宗教的木质,他们对于一个完美的宗教所具有的那种高雅而淳朴的原声几乎已经淡忘。然而对这种人的心灵中所残留的概念稍加思考便会看出,它们只是一些古老信仰的遗迹,一些从一开始就无法被思想——即使是不带任何教条色彩的思想——所磨平的皱褶。后来的人们,如果有任何宗教信仰的话,不是重回古老的具有权威的宗教,就是自发地投入到某种全新的、非常确定的宗教中去,投入到某种由新天才传播并受到信徒狂热崇拜的信仰中去。因此,任何有活力且健全的宗教都有一种标志性的特质,它的威力就在于其特有的、惊人的宗教启示以及那种启示对于生命的特殊见解。它所展示的前景以及它所传布的秘密是另一个生活世界,而这另一个生活世界——无论我们是否希望全身心投入——就是我们为什么信仰宗教的原因。
无论谁用望远镜观测天空,都不可能发现上帝,这正如用显微镜观测人的大脑不可能发现人的思想一样。然而,在人的感觉中,上帝在数学至天穹产生之前早就存在着。因为理当先有那种包含情感和动机的客观化精神,然后才能从混乱的经验中抽象出关于物质世界的观念,以及现代科学所熟悉的原子理论和天文学理论。在天上的星星中无法看到上帝,这并不表明不会产生出有关上帝的观念,而是表明人们缺乏对上帝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的缺乏的确有可能越来越普遍,其结果将会是上帝在人的心目中消失,就像音乐会在普遍的聋子那里消失一样。丧失了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这样的想象力,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事。然而这种能力的丧失,并不会影响到实际生活;同时,科学的抽象,只要不断吸取诗的源泉,也不会影响我们心目中的那种抽象。事实上,人们很少会把神话当作客观真实的东西。尽管所有流行于世的教义都讲灵魂不死,但面对死亡,这些教义根本不能影响人们的自然感情,严格地讲,这种自然感情是与那些教义完全相反的。人们几乎普遍承认上帝,但事实上,并无法消除对眼前事物的厌恶和担心。有理智的祈祷者绝不会放弃自己对现实的努力追求,祈祷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二者绝不会混为一谈。的确,如果混为一谈,并且照此行动,神话就会变为荒诞。事实上,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发生;神话不仅被人们所接受,而且它们的特点越来越得到加强。
习惯往往以哲学和宗教是否真实来对它们进行判断,而这个方面正是哲学和宗教的弱点。然而,以此来排挤它们则是不公正的,因为它们力求做到真实,坚持真理,反对各种形式的虚假。假如宗教和哲学消失了,假如我们把它们遗忘了,它们也不会因此失去它们所具有的功用。事实上,只有到那时,它们才会表现出它们最崇高的美德。它们代表着人类的智慧,表现出像艺术那样的真。当人们对虚无的精神感兴趣的时候,这些不曾令人置信的、无用的宗教和哲学就会变成我们所喜欢的东西。它们以折射的方式,表达出在现实中遭受磨难的真,因而严生出无形的美。我们看到,它们是一首深入人们生活的诗歌,一首歌颂和阐释祖先崇拜、和睦相处和个人意识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