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朋友，也很少书籍，能经得起我们所经历的日子的考验。你最喜爱的朋友和书籍背弃了你，你再认不出来。都是一些悠闲时光的伴侣。一些地面的开花植物，一阵风便拔起，一阵狂风便卷走。只有根深蒂固的灵魂才保留下来。有很多外表显得卑微，是你平日完全不留意的。一小部分才智高深，像平原当中竖起的塔楼，在如此多废墟之上显得更加高大。我重新找到莎士比亚，打从童年开始，就是庇护我一生梦想的老橡树。没有一根树枝断裂，没有一根枝丫枯萎。今天在世界上刮起的风暴，使这座高大的活竖琴猛烈翻起波浪。
它的乐声没有使人忘记眼下的忧虑。侧耳聆听，你便会惊奇听到，从这个微微作响的海洋里，逐渐升起我们时代的声音，这是一些思想，仿佛直接表达了使我们感到苦恼的重大事件的目前看法。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十六世纪至二十世纪的政治手段；关于各个国家的野心和诡计的意图；关于暗藏的利益利用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这种最高贵的天性；关于把仇恨的情绪和福音书上的话混为一谈的亵渎行为；关于教堂诸神参与对民众的屠杀；关于正式条约不过是“一纸空文”；关于交战各国和军队的特性；我只满足于将莎士比亚的一系列思想集中起来，如果不具名刊出，恐怕会触动我们自由时代的敏感审查官而受到指责，他们比起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时代更加敏感。真的是这样，不管世界天翻地覆，一切永远一个样；即使找到统治和杀人的新方法，灵魂也不会改变。
阅读莎士比亚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处，可以品尝到在目前时刻最需要和最稀罕的美德：同情天下一切，高度的人道精神。这种美德使一个人体会别人的心灵，就像体会自己的心灵。当然，信仰，伟大，颂扬生命及其所有激情，在我们的时代一点也不欠缺，这跟英国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接近，虽然后者不尽相同，它更为优越。我们的时代无论善或恶，都找不到那些凌驾大众之上无人能及的人物。今天，所谓伟大已经分散，与其说是个人的不如说是集体的。在人海中，一个浪涛刚起来盖过其他浪涛，立即又涌起一大群浪涛。但主要区别完全不在这里，而是史诗式的场面缺少了一个观众。没有一只眼睛看到风暴的全部。面对这些互击的波浪，这些断裂的小船，这些被开而复合的大海深渊吞噬的遇难者，没有一颗心灵去贴近那些焦虑，那些疯狂，那些互相对抗的激情。每个人自筑藩篱，跟亲人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翻阅一本莎士比亚作品时，会感到宽慰和解脱。仿如在一个沉沉深夜中，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风强行吹开了窗户，将大地的气息送进来。
一颗博爱的伟大灵魂！一肩挑尽世上所有的欢乐和痛苦。不但陶陶然享受青春、爱情和春日激情的炽热温馨：朱丽叶和米兰达、佩迪塔、伊摩琴……不但不属于那类在困难时刻就悄悄走掉，还宣扬老大臣拉佛的观点的朋友：“过分的哀戚是摧残生命的仇敌”，它忠实继续留在朋友身边，分担他们的重担，他们的过失，他们的不幸，他们的罪过。哭过了苔丝狄蒙娜之死，还有眼泪来哭她的凶手，这个人更加可悲。它感到跟最可怜的人更加接近，也不拒绝最坏的人，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人，跟我们一样有眼睛，跟我们一样有感觉，有情感，有激情，跟我们一样流血，跟我一样笑与哭，跟我们一样死去。劳伦斯神父说,“天生下的万物没有弃掷，都含着玄妙的造化生机。美德的误用会变成罪过”。
莎士比亚的智慧和心灵，在探索灵魂的同一需要中联合起来。天生的正义感和天生的爱心组成一个整体。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和安东尼奥轮流陈述犹太人憎恨基督徒商人的理由。每人都说得诚恳，但每人说出的理由不同，因为两个人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件事。
莎士比亚的创作精神是这样进行的。不费力气就进入到各个人物的内部，借用人物的思想、外形和小天地，永远不从外边观看人物。一旦出于偏爱，把大量好感倾注到某些人物身上，这些来自他的最美好或最强烈梦想的孩子，这时他就像一个好爸爸：到了考验时刻，即使他最不喜爱的孩子也同样变得亲爱。野心勃勃的伍尔习是个伪君子，红衣主教，他一失宠，立即便表现出古代伟人的风范，马上承认自己欲望的丑恶。在荣誉的败瓦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幸福过”。他睁开了双眼，灾难把他“医治”好了。这个无情的自私鬼，安慰他的哭泣朋友，留下最神圣的话，作为他自豪一生的遗言：“珍爱那些恨你的人！”暴君里昂提斯以罪恶暴烈的疯狂行为，亲手毁掉自己的幸福，当幸福崩塌时，他突然变得崇高神圣，甚至面对宝莲娜以最血淋淋的事实来鞭笞他也一样。死亡使誓不两立的敌人在勃鲁托斯、凯歇斯、安东尼和科利奥兰纳斯的尸体前面鞠躬，使克莉奥佩特拉在最后时刻改变面目，《李尔王》甚至归还给卑鄙的爱德蒙一点高贵的风度。这是一件奇妙的事，看到诗人的伟大胸怀在苦难和死亡面前，怎样清除掉骄傲、积怨和自私的成见，把所有痛苦的人拥抱进他的无限同情心里。敌人，对手，有什么关系？都是痛苦中的兄弟。这种人道精神最感人的表现是罗密欧的举动，他来到已死的朱丽叶身边准备死去，情敌巴里斯向他挑战，他不得已杀死了巴里斯，然后将他安置在朱丽叶的墓穴里，在他身边：
啊！把你的手给我，你我都是登录在恶运的黑册子上的人！
当哈姆莱特以残忍的说话来折磨他的罪恶的母亲，莎士比亚没法阻止他的主角的狂怒，于是借助被谋杀的国王的幽魂，以慈悲感人的声调，来救助这个不堪重荷的女人，这是哈姆莱特感觉不出来的怜悯：
可是瞧！你母亲那副惊愕的表情。啊，快去安慰安慰她的正在交战中的灵魂吧！最柔弱的人最容易受幻想的激动。去对她说话吧！
这种共通的同情心，在个人和等级之间的鸿沟上搭起了一道桥。它将富人和穷人，主人和仆人之间的手拉近。尽管莎士比亚在政治上本该归入轻视平民的贵族阶层（没有任何对平民革命的讽刺比对卡德农民造反更辛辣了，科利奥兰纳斯则是尼采“超人”的原型），对地位低微的人，他的心有一种不加思考的微妙的温情，他经常给予他们这种微妙的体贴。在卡比托利神殿里，那么多罗马大人物发表动听的演说，谁是唯一在被谋杀的恺撒的尸体上哭泣的人？一个不知名的奴隶，他是奥克泰维斯的仆人，带信给安东尼。他一看到被人刺死的恺撒，就哽咽得中断说话：“噢，恺撒……”他走过一边去哭泣。谁敢维护被里根和高纳里尔施刑的葛罗斯特伯爵？是高纳里尔的一个仆人，他拔剑威胁他的主人，而其他仆人则料理失去双目的老人，为他包扎血迹斑斑的脸庞。哈姆莱特面临国王惊慌失措的仇恨，被爱戴他的人民保护起来，他是他们的偶像。比起柔弱的亨利六世，人民更为明智，始终忠于正直的亨弗雷公爵，甚至在他被贬谪后，得知他被谋杀，便起来砸碎王宫的大门，迫使将杀手苏福尔克放逐。老亚当自愿成为年轻主人奥兰多共患难的伙伴。后来轮到年轻主人将他驮在肩头上，给他找食物，拒绝先他之前进食。总督安东尼在决战前夕，召来他的仆人，兄弟般跟他们说话，希望能够服侍他们一回，跟他们服侍得那样好，温暖的说话使仆人流下眼泪。是否还必须提起泰门？他破产后，朋友们都背弃了他，除了命运使他们各散东西的仆人们，“以后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相会，为了泰门的缘故，让我们仍旧都是好朋友”？在《李尔王》里，这种神圣的怜悯精神达到最深沉的音调。一个老暴君，骄傲自私得发疯，在最初的灾难打击下，开始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在风暴咆哮荒无人烟的荒漠中，他同情发抖的弄人，逐渐发现了人世间的苦难：
衣不蔽体的可怜人，无论你们在哪里，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没有片瓦遮头，你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啊！我一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
这种温婉的人情味，像波涛那样起伏，一路跟着莎士比亚的作品，将他同时代的戏剧作品比了下去。这是莎士比亚的标记，于他是一种需要，不能没有它。即使在一些它的含量极少的主题里，也必须给它一个位置。在那出披上铁甲的悲剧中，科利奥兰纳斯在傲慢与血泊中行走，在他的冷硬心里，长着一朵鲜花，温柔的维吉利娅，“静默的好人儿”。鲍西娅是凯图的女儿，斯多葛主义者，莎士比亚把她变成一个有人情味的柔弱的鲍西娅，一个不安的女人。她在噬心的焦虑中，等待着密谋的结局。莎士比亚不比蒙田更受斯多葛主义的蒙骗，这只是隐藏一颗真心的盔甲。多么感人的温情，当盔甲打碎，爱情喷发，著名的勃鲁托斯与凯歇斯和解的一幕，成了整个剧目的亮点！内心被满溢的温柔胀起，你感到马上会流泪，但难为情的心理将它们留住，给激动情绪以最高的美。教人猜不透的安东尼奥，这个友谊的英雄人物只是从一段口述才看到，一个财主，在世人眼里幸福快乐，但是被一种神秘的忧愁折磨着，好像只为爱他的朋友而活着。在告别一幕中，他泄露了这颗充满爱意和痛苦的心灵的秘密，“眼睛噙着一泡泪，转过身去，把他的手伸到背后，无声地亲亲热热地紧握着巴萨尼奥的手。”还有更动人心弦的悄然无声，当这种无声来自一个小孩，像小王子迈密勒斯，他是更悲惨的小董贝，不再吃，不再睡，逐渐孱弱，慢慢死去，皆因母亲的羞辱。
这种怜悯精神甚至伸展到人的范围之外，伸展到自然界。在《皆大欢喜》中，被流放的公爵聆听树木的声音，阅读溪涧的书本，探索石头的寓意。忧郁的杰奎斯为受伤垂死的鹿流泪。
就这样，天才诗人将所有生灵的链环连接起来。其中任何一个的颤动都不会不蔓延到所有链环去，因为我们都是一个整体，在世界悲喜剧的每一页上，我们找到的都是自己。
而当我们从所有欢乐和痛苦中取得自己那一份，当我们帮助每一个人背负十字架，每个人也会帮助我们背负十字架。爱德伽在《李尔王》说：
做君王的如此下场，使我忘却了自己的忧伤。最大的不幸是独抱牢愁，任何欢娱都不上心头；倘有了同病相怜的侣伴，天大痛苦也会减去一半。
甚至连怨恨也消失了。目睹不公道不会激起一报还一报的愿望。最后的一句话，是飘荡在这首交响乐最后和音上的歌声，缥缈的精灵爱丽尔给普洛斯彼罗的启示：
宽恕在复仇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