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是好东西。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那种刚吃完红烧乳鸽,又赶紧给一只翅膀受伤的鸽子包扎的悲悯。
不是苏联战争片中和好莱坞大片中那种模式化的,煽情的悲悯。
不是那种全社会为一只生病的熊猫献爱心,但置无数因为无钱而在家等死的人于不顾的悲悯。
悲悯不仅仅是“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让你打”,悲悯也不仅仅是在苦难中保持善心和优雅姿态,悲悯不是见到血就晕过去或者是高喊着“我要晕过去了”,悲悯更不是要回避罪恶和肮脏。
《圣经》是悲悯的经典,但那里边也不乏血肉模糊的场面。
佛教是大悲悯之教,但那里也有地狱和令人发指的酷刑。
如果悲悯是把人类的邪恶和丑陋掩盖起来,那这样的悲悯和伪善是一回事。
《金瓶梅》素负恶名,但有见地的批评家却说那是一部“悲悯之书”。
这才是中国式的悲悯,这才是建立在中国的哲学、宗教基础上的悲悯,而不是建立在西方哲学和西方宗教基础上的悲悯。
长篇小说是包罗万象的庞大文体,这里边有羊羔也有小鸟,有狮子也有鳄鱼。
你不能因为狮子吃了羊羔或者鳄鱼吞了小鸟就说它们不悲悯。你不能说它们捕杀猎物时展现了高度技巧、获得猎物时喜气洋洋就说他们残忍。
只有羊羔、乖小鸟的世界不成世界,只有好人的小说不是小说。
即便是羊羔,也要吃青草;即便是小鸟,也要吃昆虫:即便是好人,也有恶念头。站在高一点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坏人,都是可怜的人。
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恶人。
编造一个苦难故事,对于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那种在苦难中煎熬过的人才可能有的命运感,那种建立在人性无法克服的弱点基础上的悲悯,却不是能够凭借才华编造出来的。
描写政治、战争、灾荒、疾病、意外事件等外部原因带给人的苦难,把诸多苦难加诸弱小善良之身,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这是煽情催泪影视剧的老套路,但不是悲悯,更不是大悲悯。
只描写别人留给自己的伤痕,不描写自己留给别人的伤痕,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
只揭示别人心中的恶,不袒露自我心中的恶,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
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