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好记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苏东坡也不能一直放声大笑纵情高歌,一直演独角丑儿戏,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为还有一万七千囚犯,因无力还债、因贩卖私盐正待审判,有蝗灾尚待扑灭,有盐渠尚待疏浚,有饥馑尚待调查。
在苏东坡这一段生活中写的数百首诗里,很难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调。他写戏谑讽刺诗、启人灵思的山水诗、荡气回肠的爱情诗,有的诗轻松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诗辛酸凄苦令人落泪。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欢乐之下,在筵席上的戏谑打趣之下,却是一片不安、失望、忧伤,甚至恐惧的气氛。再没有别人把人民的心情反映得更充分,别的作家要表达的,现在苏东坡都用美妙的诗歌表达出来:表达得更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苏东坡是离京在外,内心还有以前的创伤。对现时政局演变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他灵魂感受的比别人更敏锐。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诗句表达出来:
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一〇七一)至九年,他在杭州、后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间互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煊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
闻声自觉聚,那复受絷维。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着他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鹭鸶的鸣声之外,我们又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潺湲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他在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寓有深意的讥评。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已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恕和李常都在九江,孙觉在湖州,在杭州北不远。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现在都在东南各地为官。他们都对时局感到厌恶,因为当时王安石仍未失势,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见姑且放在心头。
韩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东坡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在看见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一边写令人心旷神怡可惊可喜的田园诗,同时也写乡间并不那么美丽的诗。他若不是疯狂得不顾利害,便是义愤填膺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苏东坡写的这些诗,渐渐累积成卷,若认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证明他蔑视当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单独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评;但合起来看,则是些动人的抗暴诗。少数几个例子,便已足够。他用平易的文字写被征调的人民挖通运河以通盐船。他以官员之身监督工人,他亲眼看见黎明之时,工人闻号声而聚集开工,他用寥寥几个字便写出“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阳之行时,他写出天放晴时清新可喜的诗句,开始如下: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但是他还是对其他情形闭目不见,他在歌咏“春入深山处处花”时,也写农民的食粮。农民正在吃竹笋,他说竹笋好吃,但是没有咸味,因为“尔来三月食无盐”,原因是朝廷的专卖食盐扼杀了盐业。他若一放手写去,就无法节制,他会写出农民的儿子私用农民的贷款,停留在城内把钱挥霍净尽,回家时两手空空,只学到一口京腔而已,因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处附近就开设了酒馆娱乐场所。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区,看见好友,高大长须的孙觉。他这位书画名家,在友人的名家书
法集上题了一首诗。在诗里他说的也是:“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他写了一首极美的诗描写水车泻出的水流,他起的题目是“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粃。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他也写快乐的诗歌,给杭州钱塘江潮时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远跑到钱塘江岸边观看潮水自海外奔腾而至,不停高涨,涌入狭窄的钱塘江口。在高潮来临之前,总是举行水上特技表演。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当年是如何在波涛上漂浮的。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识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饰以红绿旗帜,出去迎接涌来的高潮。苏东坡给那些“打浪儿”编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里说雪白的浪花吞没了“打浪儿”的红旗帜,浪潮遮蔽住半个越山的景色。但是他也写出早晨酒醒后内心的感触: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
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在日后引起是非的一首诗里,他挖苦了当权派,把他们暗比作夜鸮。他那时正同周邠游历岭南。根据记载,后来在审问苏东坡时,岭南的一个太守草拟了一篇呈文,请求简化免役税的征收。这位太守曾经带着呈文经过杭州到京都,现今南返,他在杭州告诉苏东坡说:“我被夜鸮逐回矣。”
苏东坡问他:“你的话什么意思?”那位太守说他曾携带呈文到京都,将呈文递交一个税吏,税吏命武装侍卫送他出城。苏东坡要看那篇文字,发现所提的是一个很好的简化征收办法。
苏东坡又问:“你说夜鸮是什么意思?”
太守回答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争吵起来。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则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它们去请教凤凰。在路上,它俩遇见一只鸟,那个鸟儿向它们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凰。有的鸟说它请假不在,有的说它正在睡一大觉。现在夜鸮正在代替它的职位。你们去问它也没有用。'”
苏东坡写的那首诗,是给周邠的,诗里显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隐之意:
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
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
……
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
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
……
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
后来,这些诗都被当权派收集去仔细研究。内容并无煽动叛乱,没有公开批评,没有公然反对当局。但是这些诗却如蚊叮虫咬,令人觉得刺痛、烦扰、不安;这种刺激若是过多,也会扰人通宵,难以入睡。再加上苏东坡的一位好友王诜驸马把这些诗刊印出来,可就更使人烦恼。在诗是表情达意最通俗的文学形式的时代,两行巧妙的诗,比长篇大论的表章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