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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真正的启蒙,永远是自我意识的启蒙

True Enlightenment Is Always The Enlightenment Of Self-awareness

2023-06-03 00:09


真正的启蒙,永远是自我意识的启蒙
  • 节选自《自我意识的自欺本质》演讲部分
  • 主讲人邓晓芒(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

在人类历史上,一切对人类的精神生活拥有实质性贡献的人,都具有某种执著或者片面性。我们通常讲的片面的真理,那些天才人物、那些大才都具有片面的真理。片面的真理当然也可以说是片面的谬误,片面的幻想,也就是把他所追求的目标视为绝对的和最终的目标,这样他才能爆发出全部的生命力投身于这样一个理想。当然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他自己将来可能被更高的思想所超越,甚至于被推翻。
像鲁迅讲的,他认为自己也是一个中间物,他并没有把自己绝对化,但是他把自己所看清了的那一个目标当作他自己的绝对目标,全部投身于这个目标的实现。有一种人在自己已经看准了的目标面前经常表现出犹豫、退缩,因为怕犯错误而裹足不前,这种人注定他也不能投入他的全部生命。这种人看起来好像很谦虚,因为他意识到了人性的有限性,你再怎么发挥你的想象力,你所设想出来的那个前途、那个前景、那个理想仍然是虚伪的,是虚假的。所以他们看起来是很谦虚的、很小心的,其实他们很骄傲。为什么很骄傲呢?因为他们想不犯错误,而只有上帝才不犯错误。


人所能够犯的一切错误中,最根本的错误就是自欺,康德曾经把这种自欺称之为人性的根本恶,康德曾提出恶的三个层次,第三个层次是最根本的,就是自欺,欺骗自己。人自以为能避免自欺,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欺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避免自欺,能够永远保持不作判断的状态。现在学界有一些人就处于这种状态,反正你作了任何一种判断,你主张任何一种观点,最后都要被批评为错误的。所以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不要作任何判断,或者你作了判断,马上自己把它否定掉。人家看他一篇文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前面好像说的这个意思,后面自己又把它否定了,有的人就觉得这人很高明,但是大部分人觉得不知所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


这种人以为他能够通过这种方式避免自欺,但其实他本身就是自欺,人怎么能避免自欺呢?自欺是人的本性,但就是这个自欺能够引导人类从错误越来越走向真理。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自欺就是一件好事,相反,自欺必定是人类的无奈,因为人类的有限性使人永远摆脱不了一定程度的自欺,也可以说这是人的原罪。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面吃那个苹果的时候,虽然是撒旦在诱惑他们,但是他们在吃苹果的那一瞬间是自欺的,认为自己这样干上帝不会怪罪我,明明上帝已经宣布了他们不能吃那棵树的果,但是他们找了种种理由,如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可以使人聪明,上帝怎么会责怪我们呢?所以自欺就是人的原罪。但是人可以用自己这种带罪之身投入一项崇高的事业,就是追求善,改善人性的状况。所以这也是人本质上的原善,人本质上有原罪,但是同样也有原善,但是这个原善不是简单的,而是要用你的原罪之身去做这件事情。


所以在这一项改善人性的事业中,人永远不能够因为自己的原罪就丧失信心,无所作为,而必须以某种有意识的自欺来激发自身的生命力。有一个美学家高尔泰,曾经把艺术的本质归结为有意识的自欺。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有意识的自欺,我们在任何一部作品里面都可以看到,作者好像就是里面的主人公,但是又不是,他只是把自己当作了主人公。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妮娜》,他把自己就当作了安娜•卡列琳娜,其实他根本不是。但是他正是以一种有意识的自欺,才能创作这样一部作品出来。读者也是这样,我们在读的时候,我们把自己带入进去,如果没有有意识的自欺,他是他,我是我,那就不需要读这本书了,或者读了也等于没读。如果从科学的眼光或者心理学的眼光、社会学的眼光去研究《安娜•卡列妮娜》,那就算白读了。读者必须把自己带入进去,成为里面的人物,一会儿成为这个,一会儿成为那个,因为他们都表达了人性,都是读者自身可能会有的人性。


所以艺术的本质就是有意识的自欺,人生也是这样,人生也就是意识,人生也是一门艺术。只有通过有意识的自欺,我们才能激发自身的生命力投入进去,不管有没有效果,我们姑妄言之,姑妄行之,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才能够为当前的现实开辟新的事业,发现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道路,才有创造性。我们今天讲创造性,讲创新、创新思维,什么是创新思维?姑妄言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要有意识的自欺才能创新。因为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按照现实,它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要把它当作可能的那样去做,说不定就可能了。


真正的启蒙,永远是自我意识的启蒙


鲁迅先生曾经信奉一条格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也是虚妄的,也是虚假的,正与希望一样,希望通常人们说是虚假的,但是绝望也是虚假的,虽然没有希望了,但是你不要绝望。当然这也是一种自欺,可以说鲁迅先生一生处于这种有意识的自欺中,尽管他不愿意去未来的黄金世界,他在《野草》里面讲“不如彷徨于无地”,但是他仍然为了一个合理的做人的光明的天地而扛起了黑暗的闸门,甚至拿起投枪,投向了“无物之阵”,他的枪没有杀死任何一个敌人,但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猛士,是一个战士,当然是一种自欺。这种自欺的信仰为他提供了奋起的着力点,没有这样一个着力点,他的全部的思想、全部的情感、全部的倾向以及这个世界所带给他的全部的教养和阅历都会白白地浪费。他必须找到一个着力点,而这个着力点是在“无物之阵”中去找,当然带有自欺,要看着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目标,但是一定要把它当作目标才能发挥人的才干


所以对于一个已经具备了独立人格和清醒自我意识的人来说,一切信仰都有某种自欺的形式,我们很难判断这种自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信仰肯定是要有的,否则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经历过了怀疑以后,信仰才不再是一个终点,而是怀疑之路上一个暂时的歇脚点。信仰也是怀疑所摆脱不了的,要怀疑,就必须要针对某个歇脚之处,如果老是怀疑,一直怀疑,而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那就一步也迈不出去,如果一开始就不要迈步,那就是老庄式怀疑了。而黑格尔所谓的怀疑之路,他是迈开了步的,在每一步都有一个停留之地,都有一个肯定的地方,所以怀疑不是完全的否定,而是否定里面有肯定,有一连串暂时的目标,真正的终极目标是一个大方向,当然那是永远追求不到的。但是它体现在所有这些连贯起来的暂时的目标之上,你从这些暂时的目标可以看出一个方向,越来越接近于真理。所以关键问题不在于我们应不应该有信仰,而在于对任何信仰我们都应该抱一种反思的态度,一种审查的态度,甚至于事后应该有一种忏悔的态度。这种态度不妨碍我为了信仰而赴汤蹈火,不是为了眼前的利益,不是为了世俗的公利,而是为了认识自己。


所以要解决自欺的自相矛盾,我们不能够靠孟子所说的“反身而诚”,“反身而诚”就能摆脱自欺?那未免太天真了;也不能依靠庄子的躲进“环中”,庄子讲“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们都在这个是是非非中间钻来钻去,我跳到中间,不在你的环上,让你们去钻;也不能依靠禅宗式的“难得糊涂”,既然没有什么是非,就装作糊涂;而是要在行动中,对人性的知识结构加以反思,保持一种清醒的自我意识,并且由此产生一种忏悔精神。当然忏悔是事后的,做了事情然后才可能忏悔,它是于事无补的。我们中国人通常讲,事情已经过去了,老这样忏悔有什么帮助呢?但是忏悔也不是要脱胎换骨,改恶从善,脱胎换骨是不可能的,人性本恶,你再怎么忏悔,你本性还是恶的,但是为什么还是要忏悔呢?那是因为忏悔要为自己的有限性和本性的恶承担责任。人的有限性和根本恶不可能通过忏悔而摆脱,但是可以通过忏悔而被清醒地意识到。我们中国人最缺的恐怕就是忏悔精神。一个具有忏悔精神的人,即使他做了伟大的事业,也不会自封为圣人,不会盛气凌人,他会知道自己的界限,他会更加人性化地、更加宽容地对待别人。


忏悔正因为是在事后发生的,所以它并不妨碍人的行动,也不能够消除人的自欺,但是它能够揭示出人的创造活动的真相,人的生活的真相,也就是说犯错误是永远可能的,不断接近真理也是永远可能的。不因为人总是犯错误,就不可能接近真理。犯错误当然是远离了真理,但是我们从犯低级的错误到后来犯越来越复杂的错误,这本身就是接近真理。一个具有忏悔精神的人或者民族,当然也不能完全避免犯错误,德意志民族那样具有忏悔精神,他怎么也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呢?他不能完全避免犯错误,但是他不会老是重复已经犯过的低级错误。我相信德意志民族从二战以后,那样的错误再也不会犯了,他可能犯更高级的错误、更复杂的错误,但是那个错误已经成为历史,他们已经汲取了教训。二战以后,不仅是德意志民族吸取了教训,整个人类也吸取了教训。二战以后,经过冷战,我们最终确立了一条原则——普世的原则,那就是人的生命是第一宝贵的,现在任何国家都不敢公开违背这条原则。但是在这条原则之上还会有错误,那是层次更高的错误。


这样一来,作为人性的本质,作为自我意识本质的自欺的矛盾性就会在一个无限后退、不断忏悔的过程中得到调节。我讲是得到调节,而不是得到消除,因为永远消除不了,但是会不断得到调节,不断地解决它产生出来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在静止状态中所看到的欺骗自我和被欺骗自我,那在形式逻辑上是不能够等同的,自欺是不可能的,欺骗自我和被欺骗自我应该是两码事,不可能是同一个我,这是以形式逻辑的眼光看待的。但是在这种忏悔和反思的过程中,这两个我就被分配到时间中而顺理成章,在时间中不断地反思,后来的我不断地反思在前面的我,深入到前面的我的背后的根据。

在时间中,每一次欺骗自我和被欺骗自我不是处在同一个层次的,一个在前台,一个隐藏在后台。忏悔就是要不断地向后台深入,发现欺骗者可能被欺骗,欺骗者总是被欺骗,后台还有更深的后台,发现了一个真相,就是人心是一个无底深渊,这是奥古斯丁的一句名言,人心是没有底的,人心是可以不断深入的,你想要到底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在不断深入中,你可以越来越深刻地发现自我。


所以真正的自我其实既不是欺骗者,也不是被欺骗者,而是忏悔者,但是他永远不能完成。所以通过忏悔,人的自欺的过程就成为了人寻找自我的一个无限的过程。这个过程我们从忏悔的角度来看,它实际上是寻求自我的过程,寻求真我的过程。自我是要寻求的,自我不是说你“反身而诚”它就在那里了,你赤诚,没有一毫私心,它就在那里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幻想。其实它不在那里,当你说它在那里的时候,它在那后面,恰巧不是在你认为在的地方。你如果以为它就在你在的地方,就在你赤诚的那个地方,那就导致伪善,伪善就是一种自欺。所以自我的寻找不是那么容易的。“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而诚”不是“乐莫大焉”,是苦莫大焉,很痛苦的,你要不断地去追寻,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赤诚,我现在诚了没有,诚了又诚,是不是赤诚了,是不是没有一点私心了?没有,后面还有私心。什么时候能够达到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是个人,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呢?问题是这个私心是在哪个层次上。


所以要寻找自我,必然陷入到一个无限的过程,一个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永远不会有最后的结果,用基督教的话来说,就是只有上帝才是知人心者,即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你自己只能永远去寻求,永远不能有结束,但是能够使人格日益深刻,使人性日益深化,使你的人生日益真诚。所以如果没有对人心的自欺本质的忏悔,一切赤诚的标榜都会落入伪善。我曾经有好几篇文章就讲到了儒家的伪善的本质,所谓伪善的本质不是他主观上要伪善,他主观上倒是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赤诚的,但是他陷入到了一种人格结构上的伪善,这个是没办法的。也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也可以说是有意无意的。所以他的那一套赤诚的道德伦理最后都会落入到伪善,真正的真诚不是自我感觉良好,而是要反思和忏悔自己本质上的不足。这种真诚的忏悔,它是永无止境的,但是却是有方向的。所以我们通过忏悔,对认识自己的未来能够充满信心。人们在自欺中走向越来越真诚,不断怀疑自己,不断忏悔自己,在这个历程中如果你经过训练,你会看出一个方向,你会用今日自我否定昨日自我,然后用明日自我否定今日自我,你会看出你的人格以及整个历史都在朝着某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究竟是什么也许你还不清楚,但是你肯定知道我退不回去,我也不应该退回去,我今天比昨天高,人类历史今天也比以往要高。


真正的启蒙,永远是自我意识的启蒙


所以我的结论是,人的自我或者自我意识具有摆脱不了的自欺的一种本质结构,以各种办法抹煞和无视这样一个结构,就形成了一种自欺的人格。只有正视这样一个自欺的结构,承认它,反思它,批判它,才能在动态中建立一种独立的人格模式。自我批判和自我忏悔应该是独立人格的基本要素,也是一切伪善的特性。我提出这样一个话题来,也就是要促使当代人的一种思考,也可以说是一种再启蒙,把启蒙深入到每个人的人格内部。我们以往的启蒙太表面化了,讲究社会改造、革命、改革,这当然都是需要的,但是从来没有深入到每一个人对自己本质性的理解。


我们对人格的本质性理解还是传统留给我们的那一套,无形之中,有意无意的我们受到那一套的影响,哪怕你没有多少文化,哪怕一个乡下农民都是受这一套文化的影响。哪怕你从农村来,你考上大学,你读了研究生,你成了学者,这一套是一脉相承的,因为这一套人格就是产生于我们传统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和农村经济,千古都是这样延续过来的。所以我们今天这个启蒙应该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对自我意识的启蒙。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