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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希梅内斯:诗不是文学

Jimenez: Poetry Is Not Literature

2023-06-13 18:48
希梅内斯:诗不是文学

诗与文学

文美惠 译

我觉得,而且一直觉得,写成文字的诗歌,是不可言传、无法用口头表达——请恕我重复——也无法实现的一种表现形式(正如音乐等形式一样)。而文学则是具体的、可以表达、可以触摸到的表现形式。既然我相信心灵是内在的不可表达之物,是不可表达的内涵,那么,我当然很清楚书面的诗歌也就必然是心灵的,而文学则不需要、甚至也不必要成为心灵的,因为它的命运不同。

冥思默想不可捉摸的事物,就是泛神论,神秘主义(我并非针对宗教方面的神秘主义而言),以及爱,也就是相互交流、发现、进入自然和心灵,进入有形和无形的现实,进入一切事物的双重性,它的绝对的阴影是双重的虚无。人是通过感觉、思想和语气而进入这种境界的。而其无声的或书面的成果则是普遍的情感(让我们扔掉那个如今甚为流行的小字眼“世界性的 ”[cosmic] 吧!)

由于我们的冥思默想,创造出了我们认为自己了解的现实,和我们认为我们所不了解的超凡之物,这就使得诗成为我们内心的一个亲密而深邃(既崇高又深远)的融合体。它既是我们无法估量的损失,又是我们无法估量的收获。同时,这种驱使我们行动起来的最内在的现象既然像任何一种热情一样,都是有韵律的,那么我们以及别人所写的诗,也不可避免地是有韵律的,是音乐性的,而不是图画性的。因为在音乐和舞蹈亦即强烈的狂欢中,不是用眼睛观察外部的事物,而是把眼光转向自己内心。因此,真正的舞蹈家、绝对韵律的诗人、大卫们说,在舞蹈时你必须注视着内心。由于在如此强烈的狂欢境界和忘我的情况下,意识不起作用,诗就必然是直觉的,同时也必然是本能的、单纯的,因为它一身而兼二任,既是进行创作和思考的主体,又是创作和思考的对象,所以它也并不要求繁赘的修饰。在现实里的诗人,不论他沉默还是正在写作,都是一个无形的舞蹈者,他即使从事写作,那也是出于一种通常的弱点。如果他言行一致,就不应该写作。只有文学家才应该写作。

文学和一切必需写作的东西一样,都依靠眼睛。它像绘画那样,是装饰性的、直率的、表面的,因为它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而是被人加以比较和评论的,是摹仿出来的。文学是译本,诗则是原文。如果诗涉及的是深厚的感情,那么文学涉及的就是肤浅的感情。如果说诗是直觉的,因而更加简洁、流畅,像一朵花,一颗果实,如果说诗是浑然一体的,那么文学则由于受到外部事物的支配和干扰,需要把它们组合起来,因此就只能是生硬、勉强、杂乱、标新立异的。

我相信艺术(和科学一样)有两类:一种是创造性的艺术,一种是摹仿性的艺术。例如,创造性的艺术有舞蹈、诗歌和书面的抽象推理(written metaphysics)——抽象推理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艺术;摹仿性的艺术例如绘画、雕塑、小说等。抽象的戏剧属于创造性的艺术,轶事性的戏剧则是摹仿性的。

书面的诗歌像别的创造性的艺术一样,不论如何完美,总是天然的,换句话说,它之所以十全十美,正因为它是天然的。文学不管多完美,总是有人为的痕迹,愈有人为痕迹则愈完美。我们通过文学可以达到相对的美,可是诗却远远地超越了相对的美,它所追求的是绝对的美。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绝对美的境界,除非它自己来和我们发生接触,除非它来到我们身边,除非我们坐卧不宁、满腔热忱,我们才配得到它。所以,人们采用柏拉图式的说法,说诗人是一个媒介,是一个可以企及的神附上了身的人。我并不认为诗人需要什么神;不过,既然人的内心的神就是真理,那么,他确实可以是媒介,是人自己编造出来的媒介,说他可以和绝对之物沟通,说他理解绝对之物。因此,神可以是诗人,诗人也可以是神。这并不是说诗人的宇宙逊于神的宇宙,只要我们假定上帝创造了有形的事物,把无形的留给自己,或者留给我们作为一种奖赏,那么诗人却不需要有形的事物,他逗留在无形的事物中,把他的发现和一切愿意要它的人共享。

由于诗“存在”于它自身,所以它是虚无,也是一切,是过去,也是未来;是行为,是动词,是创造,因而是诗歌、美和一切其它的事物。浮夸的文学通过复杂的款式得到镜子一般反映出来的美就一定满足了,诗歌的摹仿者在仿制诗歌作品的时候,文学通过它的镜子就能获得一线诗的光辉。

人们通过书面诗歌不可能完全达到这一点,而且永远达不到,这是十分明白的事。由于这个原因,真正的诗歌作品不可能完美无缺,也不应该要求完美无缺。一部小说、一座雕塑,可以是尽善尽美的,可以是完成了的,结束了的,我认为,这也就等于死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真正的诗人对正规的写作“形式”很少作出让步。他们几乎经常是,或者,至少在他们最出色的诗里是,使用已经创造出来的形式或者把文学家僵硬的形式变成灵活的形式。在所谓的形式问题上,文学使写作变得复杂起来。而诗人们,夜莺们,他们不注意事物的表面,有时就掉进了贪婪而妒忌的文学家和恶意的批评家所设下的陷阱,染上了一些形式方面的毛病。于是他们就使自己的美德变成了耻辱,也搞起文学来了。

诗和文学的距离,举例来说,就好比是爱和欲之间的距离,是声色之恋和性欲之间的距离,是说话和唠叨之间的距离,因为文学是吹牛,是夸大,是风流荡子的做派,文学是根据它的环境来决定其重点、根据流行风尚来决定创作手法的。可是,诗的修辞如果不是思想和心灵的产物,只是词句和笔尖的产物时,诗就变得复杂难懂。因此,修辞学是文学创造出来的,它是一些机灵的作家手里变的戏法。

有不少舞文弄墨爱变戏法的修辞学家以为他们只要祭起手头一件有限的法宝——概念的科学,就可以引诱诗来上钩,就可以占有它的肉体和灵魂。他们自以为找到了诗的心灵,诗的内核,他们以为自己“写作”了诗,“实现”了诗。幸亏诗永远不会被所有通常是个可敬的人所“实现”,它总是逃掉。而真正的诗人,因为他习惯于和真理生活在一起——也知道怎么样让它逃掉,确实,那诗的美妙境界,那强有力的狂欢,那有节奏的醉人的快乐,那决定诗的基调的无法形容的激动人心的奇迹,的确是一种逃遁的形式,是表现自由的一种热情奔放的形式。

有这么一种文学,写得也还算流畅华丽,结构也还算紧凑恰当,它企图通过虚假的诗意来表现爱。然而没有什么比它离开诗和爱更远的了,没有什么比它离开用爱写出的诗歌更远的了。文学家经常玩弄处于深刻的运动中的感情。他只要求表面的生动。他说诗人几乎没有什么动作,是个无用的可怜虫。别的人被闪闪发光的闹剧和容易赚来的哗哗响的钞票弄花了眼睛,也跟着说狂热的诗人、夜莺诗人是无用的可怜虫。

真正的诗歌就在于它那深刻的感情,它那充沛的、深邃的倾向。就在于它那直观的抽象推理(intuitive metaphysics)。人们认为某个概念化的文学家要比某个主观的诗人更为深刻,说这话的人,他们忘了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深刻:有概念的,有想象的,有思想的,有感情的,等等。这就像说一只西瓜比一朵蔷薇花更深刻一样。无法类比的事物是不能加以比较的。文学在风格的深厚方面,比喻方面,概念方面,理智方面可能非常深刻,然而,另外还有一种更深的深度,这是一种莫测高深的深度,它的真实感是无限的。

…………

现在我要用几句话把我刚才说过的东西归纳一下。我每次谈到诗的时候总是用这些话作为结束:文学是一种文明的状态,诗却是一种存在于文明之前和之后的优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