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南京还是“首都”的时候,有两句开玩笑的话,“少将多如狗,中将满街走”,形容那时候在京城里,少将、中将是值不得几个钱的。这几年国内又有了新的好玩的活,“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了,说的也是实在的情形。
“大师”、“教授”这种称呼,原不是可以随便安在头上的;就好像不可以随便取下一样,既要有内涵,还要具备相当长的、够格的资历。
随便称人做“大师”的人,往往都是“好心的外行”朋友,并不太明白“大师”的实际分量。
我也常常被朋友称做“大师”,有时感觉难为情,暗中正懊丧,看到朋友一副诚恳的样子,也不忍心拂他们的心意,更不可能在刹那间把问题向他们解释清楚,就一天天地脸皮厚了起来,形成一种“理所当然”的适应能力。
不过,这是很不公平的,我已经六十七岁了,除非我脑子里没有列奥纳多·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没有吴道子、顾恺之、顾闳中、张择端、董源,没有毕加索,没有张大干……除非我已经狂妄地以为自己的艺术手段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了;除非我不明白千百年艺术历史的好歹!天哪:“大师?”谈何容易?
直到今天,我那些学生、学生的学生都被人称为“大师”,他们安之若素的时候,我才彻底明白,我们的文化艺术已经达到一种极有趣的程度了!
若果有人称赞我:“这老家伙挺勤奋。”倒还是当得起的。
在翡冷翠,我几乎跑遍了大街小巷以及周围的群山,背着画箱,十分逍遥。
但千万不要以为我的日子都是好过的!
在香港,出发前我有个打算,这次上意大利,要画一些非常有个人性格、泼辣的东西出来。……及至到了翡冷翠,临阵前夕,面对风景建筑都呆如木鸡。
千余年来意大利大师们的宏图伟构罗列眼前,老老实实膜拜临摹尚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调皮泼辣和个人性格的表现?
那真是一张又一张的惶恐,一幅又一幅的战栗。慌乱、自作解脱,被伟大的前人牵着鼻子跑,连挣扎也谈不上。眼看着达到二十多幅的数目,有如走进森林,天色迟暮,归期紧迫,却没能找到愿望的灵泉。
我只是明白一点,六十七岁的暮年,除了艺术劳动“背水一战”的快乐之外,时光已经无多。世界那么灿烂,千百年来艺术上有那么精彩的发明,够感谢苍天的了!
意大利土地上的人民,都是在奇妙的文化艺术里泡大的,随口就能来上段艺术评论,哼两声歌剧折子。他们不但“懂”,而且“尊重”。
我对—位意大利朋友说:“你们意大利人不装模作样;随随便便,自自然然!”
“当然!当然!”他说,“要装模作样有的是地方。到歌剧院台上去,或者上那儿去(指大理石像雕刻的石座)。有的是地方!”
这土地和这风俗太适合我的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