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事情,都会影响我的写作。碎片一样的现实生活每天都会袭来。时间长了,慢慢积淀在心中,它们在不知觉间悄然改变我的价值取向,也悄然改变我的写作态度。
有一年,我与两个同事一起到神农架拍一部纪录片。因为要住在无人区里,所以我们带着帐篷和炊具,还有摄影机三角架等器材。因为东西太多,我们每天要爬山,所以特意请了三个神农架的农民帮我们背东西。有一天,我们把他们带到镇上,住进了镇上的宾馆。我们告诉他们,要早点洗澡,以免太晚了,会没有热水。大约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我们过去看他们,问他们有没有洗澡。他们领我们走到卫生间,一脸茫然说,我们不知道水从哪里出来。
这件事给我的吃惊程度非常之大。那是1986年夏天。那里的人从来没有用过自来水,没有见过自来水笼头。后来在山里的很多天,我都跟他们聊天,听讲他们的亲人饥饿而死,无钱治病而死,进山迷路而死等等事情。他们对死亡的从容和淡定,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淡漠和冷静,都在我心里产生莫大的反响。也就是他们,对山里的一草一木以及飞鸟虫鱼,却熟悉得如同自己家人。他们对宏大的世界或许茫然无知,却对自然中微小的东西了如指掌。
突然就知道,其实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对世界的观感以及对人生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每个人都是按照适宜自己的方式活着。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听说与他们同时代的各种时髦话语,但他们同样也拥有自己完整的世界。
还有一年,我去湖南南部为女书(一种妇女的文字)拍纪录片。这种文字只有当地的女人认得,他们将这文字写成书,诉说自己内心的苦闷和忧伤。那是个冬天,我们找到当时仅有的两个女书传人——两位非常老的老太太。因为天冷,她们俩人相互依偎着坐在床上。听说我们要采访,便请我们出去一下,她们要收捡一下自己。等她们再出来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她们,身上穿着带花边的衣服,头也梳得光亮光亮的,手腕上还戴上了银手饰。她们的脸上闪着光芒,与我先前看到两个坐在床上愁苦着面孔、靠彼此取暖的老太太完全不一样。
当时便想,就算是深山里一朵全无人知的野花,在有阳光的时候,也会要努力地、全身心地绽放自己。
见过许多人的人生,见过无数种活法,作为写作者,我需要关注的是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关注他们的爱恨情仇或生离死别。关注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以及他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
于是,我理解中文学,或是我热爱的小说,它是能照顾人心的。现实主义小说最本质的东西,正是这个。
很多事物都需要追逐赢家。都只认结果。政治看结果,战争看结果,体育看结果,历史更看结果。历史通常把笔墨留给胜家。他们的关注点是英雄和伟人。所有的历史观几乎都持有这样的价值判断。
但文学却不是,尤其小说。小说会放弃冲在最前面的机会。它不需要抢前争先,不介意输赢,甚至根本不需要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