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时间是平面的。你可以任意翻开一章读,读到想撒手的地方就撒手,你可以任意穿行、逆行、 跳越于这个平面“大观园”之上,正像在“怡红院”“栊翠庵”“潇湘馆”之间徜徉徘徊一样,你可以在“宝玉挨打”“晴雯补裘”“黛玉葬花”之间流连忘返。
这是由于:
第一,《红楼梦》开宗明义为作者也为读者建立了一个超越的与遥远的观察“哨位”——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
这是一种人世之外、历史之外的、时间与空间之外的浑朴荒漠的无限。叫作“曾历过一番梦幻”,自不必问此“一番”是一分钟还是一百万年,对于梦幻来说,一分钟等同于一百万年。
叫作“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而这个“女娲纪元”本身就很辽远无边。叫作“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 “当日地陷东南”,当日从“不知几世几劫” 的大无限大问号中生,谁能说得明晰呢?
从这个远远的哨位来观察, 时间顺序与时间距离又能有多少意义?岂不如同站在月亮上观察北京市的东单与西单的位置、天安门城楼与北海太液池的高度一样,得到一种齐远近、同高低的效果?
那么,《红楼梦》的种种生离死别、爱怨恩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又如何能够细细地分清划定呢?
其次,第五回的“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就《红楼梦》的人和事的发展趋向与最终结局,给予了明确的预告与慨叹。
读者读《红楼梦》,是在强烈地、感情地、艺术地却又是笼统地获得了一个结局的衰败与虚空的印象以后才回过头来体味贾府当年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
是在了解了“枉自嗟呀”“心事终虚话”的必然走向之后才回过头来体味宝黛爱情的深挚蚀骨的;
是在了解了“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惨下场以后再回过头来赞叹或者战栗于王熙凤的精明强悍毒辣的。
一句话,是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前提下,在最终是一场“空”的前提下来观赏没有“干净”、没有“空”以前的“金陵十二钗”及其他各色人等的形形色“色”的。
不论写到了多么热闹的事件与多么美好的人物,读者确知这不过是在写一场必将破灭、其实早已破灭了的春梦。
这里,时间的确定性的消失与人生的实在性的消失具有相通的意义。时间的淡化、模糊、 消失即人生种种的淡化、模糊与消失,色既然只是空,也就没有时间性可言。
第三,空否定着色,色却也否定着空。时间的消失否定着时间的确定性与实在性,这是从全体而言的,但每个局部,每个具体的人和事,每个具体的时间即瞬间都在否定着时间的虚空,而充满了时间的现时性、现实性、明晰性。
当宝玉和黛玉在一个晌午躺在同一个床上说笑话逗趣的时候,这个中午是实在的、温煦的、带着各种感人的色香味的和具体的,而作为小说艺术,这个中午是永远鲜活永远不会消逝因而是永恒的。
当众女孩子聚集在怡红院深夜饮酒作乐为“怡红公子”庆寿的时候,这个“猴年马月”的夜晚给人的印象却是无可怀疑与无可更易的,这是一个千金难买、永不再现、永远生动的瞬间,这是永恒与瞬间的统一。
“空”的无情铁律其实也未必能全部掀倒“色”的美好动人。不管最后的大地怎样“白茫茫”的“干净”,从贾宝玉到蒋玉菡,从林黛玉到鲍二家的,却都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与永远栩栩如生的形迹。
第四,作者似乎害怕读者(与自己)陷入这充满现时现世现实的世界和人生的种种纠葛与滋味之中不能自拔。所以不断插入一些悲凉神秘甚至可畏的氛围描写,插入一些充满了不幸结局的暗示,还时而写一写宝玉或王熙凤的梦,和尚道士、捡玉丢玉之类的故事。
有些地方甚至写得有些突兀,与前后的写实篇对不上茬。
尽管如此,这些描写仍然是必要的,它们不断地提醒着读者和作者本身,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只是虚空。作者以这些穿插来加强艺术的悲悯感与超脱感。
作者的即时性描写使读者与绛珠神瑛等人同受人间的悲欢离合;又通过这种种的插话式的提醒使你最终体会到一种既是艺术的又是哲学的(宗教意味的?)间离。
当然,所有这些“提醒”都带有宿命论的色彩,作为小说,这里的宿命的暗示却也可以看成一种情感上的慨叹。宿命的慨叹既是情感反应也是实现间离效果的手段。而艺术欣赏的间离在把人物与事件推向远景的同时也必然把时间推向远方。
第五,当然,《红楼梦》总体仍是按正常的时序来展现的,兴在前而衰在后,省亲在前而抄家在后,宝黛相爱至深在前心事终成虚话在后,这没有任何费解之处。
但由于《红楼梦》是一本放开手脚写生活的书,它并不特别讲究故事的完整、情节的连续,因果线索的明晰,因而时间在全书中的贯穿与凝聚作用并不那么强。
从单纯故事的观点,有些回目有它不多,没它不少。这种处理自然也使《红楼梦》的某些章回,既可以连在一起读,又可以“自成纪元”,各自有自己的时间。
这种处理使《红楼梦》的时间具有一种“散点透视” 的多元性,加强了各个瞬间的独立性。
总之,在《红楼梦》中,确定的时间与不确定的时间,瞬间与永恒,过去现在与未来,实在的时间与消亡了的时间,是这样难解难分地共生、缠绕、躁动在一起。《红楼梦》的阅读几乎给了读者以可能的对于时间的全部感受与全部解释。
时间是流动的、可变的、无限的参照却又是具体分明的现实。小说与文学的既是经验的又是虚拟的本性其实已经包含着时间与时间观念的种种内部矛盾。
愈是有深度的小说,愈有着对于时间的长河与每一朵浪花的鲜明感受。在我国的古典小说中,尤以《红楼梦》里的时间的多重性最最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