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美国不是中国唯一的榜样
从1949年开始,中国作为一个后进国家,就处于一个持续不断地“找榜样”的过程中。越是往前追溯,我们就越会发现,中国“找榜样”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而且基本上是一个脑袋取代全国人民的脑袋来“选榜样”。榜样选好了,大家都要照着这个榜样做事,实际上这会导致一些非常严重的后果,虽然当时选榜样的时候,用心往往是好的。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不难发现,从中国最早决定要维新开始,始终就对于选什么样的榜样有着很沉重的负担。在这一点上,中国和日本非常不一样。日本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中国一样成为大文明的中心。从一开始启蒙的时候,日本就有很清楚的样板,就是当时的唐朝。选这个样板,日本一点也没有选错,因为当时的技术条件使日本不可能看到地球上的第二个文明中心,希腊和罗马。样板找对了,对日本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等到西风东渐的时候,英国海军不远万里跑到东亚来,一下子把清朝这个庞大的帝国打败了。对于日本来讲,它没有任何负担,重新选择样板也没有任何痛苦,所以马上就“脱亚入欧”,抛弃中国的老样板,学习西欧新样板。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败给了美国,它又第三次选择了新的样板。日本整个历史上最重大的三次转变可以归功于它选对了样板,转变的时候也没有感情上的负担。但中国不一样,中国在被英国打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有其他的样板。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才开始找样板,但中国找样板不像日本一样干净利落,从心理上抛不开历史负担,这也造成了中国往往不清楚应该向样板学什么。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也试图以英国为样板。清朝末年,中国最早派往外国的公使郭嵩焘就是到英国。郭嵩焘曾在英国写信给李鸿章,大意是,日本人也往英国派了很多学习的人,但和这些人比,我们派的人是学人家的“兵”,学人家的“兵”为什么强,而日本派的人是学人家的制度,比如国民教育、邮局、银行、交通,这些都是国家工业化过程中的基本建设。他说“兵乃末也”,我们把本末搞颠倒了。工业文明是制度化的东西,比如税收、银行、国民教育,离开了这些,“兵”怎么能强大呢?但这些很好的建议,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这是中国一个很惨痛的教训。当时俾斯麦也曾评论说,日本到欧洲来学习的人都是问我们“怎么做”,但大清王朝派到欧洲来的人都是一家一家地买东西,买炮弹、买船,比较价格,看哪家更便宜。俾斯麦因此得出结论,仅仅从这一点看,人们就可以预知,再过几十年,日本将是亚洲的首强。可见,对于后进国家来讲,找什么样的榜样,如何向榜样学习,是个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一个容易被误导的事情。
我们不能把学习榜样这件大事变成单线思维,排他性的,如果这样,时间越长危害越大,就越得不偿失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找的样板不是美国,而是社会主义阵营内的小国家,比如南斯拉夫、匈牙利,因为美国和中国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中国转向学美国,最重要的还是邓小平的一句话,他认为,要推行开放的政策首先就要对美国开放,不对美国开放,对任何其他国家开放都不会有巨大的效果。这是很英明的。邓小平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他反对靠空洞理论吃饭,他看重实践,所以他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讲“黑猫白猫”。他之所以把对美国开放看作是中国对外开放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上:华人天生适合做市场经济,二战结束以后,所有和美国结盟的华人社会都发展起来了,比如新加坡、台湾、香港。因此,从改革开放开始,中国从上到下都把美国看作主要的样板,我们对这个样板的积极作用必须承认。
但由此迈向一个极端的态度则是错误的。英文中有这样一个谚语:“好的最大的敌人是最好”,就是说不要走极端。在改革开放中,中国若把学习的来源过多锁定在美国身上是不合适的。为什么?原因很多。比如,美国的人口密度和人均资源,它是每平方公里28个人,但在中国,把西部那些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撇开,东南沿海地区每平方公里是230人,这和美国没法比。还有美国的周边,美国没有多少邻国,周边安全条件好,这点我们也没法和它比。
对于这些,美国人自己十分清楚,在美国政治学中有一个概念,就是“美国例外”。因为在全世界主要国家中,很少有像美国那样发展起来的国家,它的发展条件不具有普遍性。这体现在三点上:第一,当初欧洲的移民离开母国,一定是选择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这就决定了美国人均资源的优势。第二,在美洲大陆上,当欧洲移民到来时,这里并没有什么历朝历代固结下来的沉重遗产(印第安人很快被抹掉了)。在很多国家,历史遗产往往是阻碍变革和进步的大障碍,这一代人要变革,不是想做什么都行,还要考虑上一代,上上一代。这也是为什么当年鲁迅会说:在中国,你就是在老房子上开一个窗户也要流血死人的。第三,当欧洲移民来到美洲大陆时,他们的母国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因此他们带来的也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经验和技术。
可以说,中国在这几个方面与美国存在基本的不同。因此,中国的发展要寻找榜样,一定要是多元的榜样。即便我们第一个找的榜样是正确的,也不能把学习的榜样变成单一排他的,如果这样,时间越长危害就越大,就越得不偿失。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对选择的榜样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50年代初,我们自上而下地决定学习苏联,这其中并不是没有合理因素,但一旦走向极端,完全照搬苏联模式,负面影响就大大超过了受益,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后来才扭转过来。今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我们千万不能忘记这个教训。
欧洲有些地方比我们的人口密度还要大,但是它们能把自己的家园建设得使你有天人合一的感觉,这就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美国确实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强大的也一定是最吸引人注意的。更重要的是,美国的强大不仅表现在军事力量上,还表现在它的大众文化上。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的根本区别就是,精英文化无论多么优秀,影响的人总是不多,但大众文化的影响面则要大得多,可以是几亿人,甚至是几十亿人。大众文化易于被人理解和模仿,门槛很低,相反,精英文化理解和模仿起来则很难。比美国文化更精英的文化有很多,但美国文化的影响力却无人能及。也正因为这样,如今在中国从上到下,无论是学者、官员还是老百姓,大部分人都将美国视为榜样。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将美国作为我们唯一的榜样,对于别的国家更好的经验,或者是与我们更相关的经验不注意、不学习,是十分错误的。即使美国是世界第一大国,其他国家也有很多好经验。刚刚提到,中国的人口密度和美国无法相比。但在欧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是荷兰,每平方公里有340人,英国是每平方公里245人,还有比利时和卢森堡,这些地方人烟密集,但是它们能把自己的家园建设得使你开车、步行的时候感觉到天人合一,这就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20多年前我在美国留学期间,看到过一篇很好的文章,作者说,中国片面发展汽车工业和高速公路是不合理的。中国人口那么密集,土地资源紧张,为何不学学德国建造铁路网的经验?德国的汽车工业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但它全国铁路网的高效、准时给人们带来的方便却是无以伦比的。我当时就十分希望这篇文章能在中国引起大讨论,但是这个建议却没有受到关注。事实上,德国优质的铁路网不但给本国人民带来了方便,它贯穿东西南北,与其他国家的铁路网相连,可以说是带活了整个欧洲。再看中国,今天我们面临着汽车工业过度发展带来的许多问题,比如堵车、污染、油价,还有社会公平的问题,铁路的发达其实促进了社会公平,因为它是公共交通。开汽车就不同了,有车的人和没车的人,开好车的人和开破车的人,差别太大了。这其实就是我们当时没能向欧洲学习的后果。
美国是中国的好榜样,但不应是中国唯一的榜样,任何国家都不能成为中国唯一的榜样
中国学习的榜样必须是多元的,至少可以从一些方面改变我们对美国榜样的过度倾斜。比如,中国人在外语的学习上应该是多元的。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不应该所有的人都去学习英语,其他语言也要得到重视,比如德语、日语、西班牙语。我曾经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他儿子正在学西班牙语,学小语种。我感到很吃惊,西班牙语怎么能算是小语种呢?这就是对外界的不了解。不仅是西班牙一个国家,还有拉美国家,甚至是在美国,超过半数的地方的交通标志等等都有西班牙文。在中国应该有更多的人学习其他语种。即便是学习英语,我们也不能只看到美国,还有英国、加拿大、爱尔兰、澳大利亚、新西兰,还有新加坡、印度和南非等等。
即使是学习美国,我们也要考虑美国模式与我们国情的相关性,要有一个清醒的判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未来实现更均衡的发展。日本当初向欧洲学习,就建立在清晰的判断之上,比如,日本的海军效仿的是英国,陆军学的却是德国;大学教育效仿的是英国,而中小学教育则向法国学习。这种对学习榜样的判断和取舍是很聪明的做法,值得我们学习。
在这个取舍的过程中,学界和传媒要起到好的引导作用。学界和传媒的任务是收集信息、研究信息、传播信息,一个多元的学习过程至少要求中国的学界和传媒发出多元的声音。
美国是中国的好榜样,但不应是中国唯一的榜样,事实上,任何国家都不能成为中国唯一的榜样。中国太大了,规模大本身就决定了中国和任何国家都可以找到相似性和不相似性。在一定的阶段,我们有优先学习的对象,但我们不能把其他的对象从视野里排除掉,那样等到错误发生的时候,扭转的代价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