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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陈忠实:扶不起的弟弟

Chen Zhongshi: The Brother Who Can't Help

2023-06-03 01:37
陈忠实:扶不起的弟弟

扶不起的弟弟

陈忠实

作家习惯于夜里工作,天明时入睡,午时醒来。这天,他刚醒来,弟弟来了。弟弟从老家山区来,肩头挎着一只早已过时的那种仿军用黄色帆布包。

作家看见弟弟的第一眼,当即想着自己兜里还有多少钱。他的兄弟姊妹全都生活在尚未脱贫的山区,凡是找上门来的,总得给些钱。弟弟坐下就坦然直言:“哥!你心里别慌,我不要你钱。我知道你名声很大,可是还是没钱。”作家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弟弟更坦率了:“我想搞一个运输公司,先买一辆公共汽车,搞长途客运。你想想你能有多少钱给我?!你把我嫂子卖了也买不来一辆汽车——”

作家掸了掸烟灰,大声喝斥说:“凭你这号货能搞长途客运?你是不是昨晚做梦还没醒?”

弟弟并不恼:“我知道你瞧不起你,不相信我。事没弄成之前,谁也不信;弄成了,人又给你骚情了。你前多年没成名时,谁把你当一回事?我那时候看你整天写稿,没人登,我咋看你都不像个作家,而今我咋看你都像个作家……”作家还真被堵住了口,无可奈何地笑笑:“行啊!你想买一列火车搞运输我都没意见。你搞吧!”

弟弟笑了:“我还得求你,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刘县长写个条儿,让他给银行行长说句话,我就能贷上款。刘县长是你的哥们儿……”

作家忍不住放声笑了,笑出了眼泪:“你还真让我给说准了,昨日晚上你做的就是这个好梦。你还真动了脑子,把我的朋友关系都利用起来了……”

弟弟说:“你不过就写一张字条儿嘛!”作家笑着,给刘县长写了字条儿。

过了两天,作家感到某种说不清的隐忧,于是就给刘县长挂了长途电话,很内疚地说明来龙去脉,最后才点破题旨:“你知道我这个弟弟是个什么货!我给他讲不清道理,推到你手里,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他打发走算咧!”

刘县长笑了:“你的电话来晚了。你弟昨日后晌就来了。我把他介绍给农行行长了。”

刚放下电话筒,铃又响了,是弟弟打来的:“哥呀我在县农行,贷款没问题。刘县长一句话,农行行长照办,我要贷5万,他连一个子儿也不敢少给。”

作家心里沉了一下,真要是贷下5万元,这个家伙把钱给捣腾光了,谁来还贷?他对这个弟弟是最不放心的。听着他狐假虎威的口气,愈加疑虑:“你可得考虑还贷能力……”弟弟说:“这事你甭操心。现在人家贷款要财产抵押,我想来想去,咱们兄弟姊妹就你日子过得好。你给我当担保人。”

作家冲口而出:“那就把我押上。”弟弟哈哈哈笑起来:“谁敢押你这个大作家啊!行长倒是给我出主意,把你那本书押上。”作家心里轻松了。行长给弟弟出的这个主意,分明是游戏。自以为聪明的弟弟正在农行行长的圈套里瞎忙。作家说:“我的那本书早都卖给出版社了。版权在人家出版社,不属于我了,押不成了。”

弟弟显然不懂出版法:“你写的书怎么不由你呢?那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哪怕编个谎话,先让我把钱贷下。”

作家再也缠不过,便说:“我只有一支钢笔,永生牌的。你作押吧!”说着,“啪”地挂断了电话……

一月后,作家和他的朋友刘县长相聚在一起,海阔天空聊天,突然想起弟弟贷款的事,便问刘县长:“后来那货还缠没缠你?”刘县长也是多喝了几盅,听了便大笑起来,笑毕,讲给作家一个可以作为小说“尾声”的故事——

弟弟从我那儿走时,要借我的自行车。机关给我配发的一辆新型凤凰车。咱们那个小县城,用汽车接送上下班,我嫌扎眼,让给头儿们配一辆自行车。他把我的自行车骑走了,三天后给我还回来,交给传达室了。传达室老头交给我的时候,我都认不出来了,车铃摘掉了,车头把手换上一副生锈的,车子的瓦圈和内外胎都换成旧的了,只剩下那个三角架……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了……

作家“啊”了一声,想骂也骂不出来了。

刘县长说:“我看着这个自行车,突然就想起你常常出口说的‘这个货’!我忍不住笑着就说了你的话,‘这个货’……只有这称呼好!”

次日,作家回乡去看望父母,顺便也去看望这位弟弟。弟弟正蹲在窑门口抽烟。显然,汽车运输公司没有办起来,那辆自行车倒是撑在窑门前的场院里,除了三角架是脱漆锈斑的旧架子,其余部件都是崭新的,在阳光里闪亮。寒暄之后,作家就指着自行车说:“你太丢人现眼了……”

弟弟却哈哈笑起来:“这算个屁事!也不是刘县长自己买的,公家给他买的嘛!公家给他再买一辆就成了嘛!哥你跟他是哥们儿,我沾不上大光沾这点小光……权当‘扶贫’哩嘛……”

作家瞅着嘻嘻哈哈的弟弟,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就走出了窑院,面对这弥漫着柴烟的村巷,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呻吟起来,我的亲人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