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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毕淑敏:世界上的痛苦与挣扎有很多相似之处

Bi Shumin: There Are Many Similarities Between Pain And Struggle In The World

2023-06-02 23:34

生活本身的目的就是获得幸福,追求幸福让众生殊途同归。那么,到底什么是幸福?古往今来,关于幸福的定义,可以说众说纷纭五花八门。当我们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有的时候,可以从“它不是什么”来推断。

毕淑敏:世界上的痛苦与挣扎有很多相似之处

首先,幸福不是金钱。

金钱肯定是万分重要的。当然,贫贱夫妻百事哀。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情况下,金钱和幸福有密切的相关性。但是,随着温饱的满足,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就脱离了金钱增加的轨道。也就是说,金钱成倍地增加了,相应的幸福感,却并没有成倍增加。国外的研究发现,百万富翁和街头的乞丐,感知幸福的比例差不多。到我的心理诊所来咨询的访客中,有些人婚姻关系亮起了红灯.

他们说,我们无比怀念以前没钱的日子,那时候,我俩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一起打拼,乐在其中。现在呢,房子有了,钱有了,可是话没了。两个人的心越离越远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哪里出了问题啊?看来,不幸福有时和金钱有关,但有了钱,幸福并不能自然而然地降临。

其次,幸福不是高科技。

谈及科技与幸福的时候,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几乎都以为它们是相关的。有了更多的新科技,人们就会收获更多的幸福。这个论点粗看之下很有道理。因为有了空调,人们不再受酷热。严霜之苦,安逸舒适,自然多了幸福。2009 年7 月,北京酷热,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一位产妇说,我刚生了宝宝,我们这一带停电了,宝宝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受了大罪了,这可怎么办呢?太痛苦了!

看了这封忧心忡忡的读者来信,我就想起我孩子也是生在7月,那一年,北京也是酷暑。当然没有空调,不过,也安然度过来了,好像并没有产生婴儿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就不能生活的顾虑。从这个角度来说,高科技不但没有增加人们的幸福感,反倒让人变得更敏感、更弱不禁风了。

有了火车,人们朝发夕至,免了鞍马劳顿之苦,快捷安全,自然幸福感提高。有了电子邮件,人们手指轻点鼠标,无数思念和信息顿时抵达,自然幸福感提高。较之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人类,如今的我们似乎幸福到了天上。事实果真如此吗?

不然。今天的人们并没有比以前感受到更多的幸福。既然幸福不是钱,不是高科技,那么,幸福是不是长寿呢?在中国古代,“福寿禄”三足鼎立,可见这三样不是一种东西。福是福,福与祸相对,无祸便是福。寿呢,指的是活得长久。禄,指的是古时官吏的俸禄。

现代人认为:生命不在长度,不在数量,而更要重视质量,重视它的宽度和深度。现在,我们还要探讨一下——“福”是不是多子多福?这一点,估计现代人会马上给出否定的答案。孩子并不直接等同于幸福。如果是那样的话,比人具有更强繁殖力的动物就更幸福了。比如鱼和虾甩子一次可以达到几十万,你能说它们比人类更幸福吗?其实,越是低等动物,它们面临的生存环境越是险恶。为了保证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种族不灭绝,它们就进化出了大量生殖的本能,这和幸福的确没有多大的关系。就算是在人类社会,多胎的家庭也不一定更幸福。

毕淑敏:世界上的痛苦与挣扎有很多相似之处

我们绕了半天圈子,现在还是回到主题上来,一探究竟。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人,曾经在这个问题上走入歧途,陷入恐慌,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

若干年前,她看到了一则报道,说是西方某都市的报纸,面向社会征集“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个题目的答案。来稿踊跃,各界人士纷纷应答。报社组织了权威的评审团,在纷纭的答案中进行遴选和投票,最后得出了三个答案。因为众口难调意见无法统一,还保留了一个备选答案。按照投票者的多寡和权威们的表决,发布了“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名单。记得大致顺序是这样的:

第一种最幸福的人:给孩子刚刚洗完澡,怀抱婴儿面带微笑的母亲。

第二种最幸福的人:给病人做完了一例成功手术,目送病人出院的医生。

第三种最幸福的人:在海滩上筑起了一座沙堡,望着自己劳动成果的顽童。

毕淑敏:世界上的痛苦与挣扎有很多相似之处

备选的答案是:写完了小说最后一个字,画上了句号的作家。

消息入眼,这个女人仿佛被人在眼皮上抹了辣椒油,呛而且痛,心中惶惶不安。当她静下心来,梳理思绪,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原来她是一个幸福盲。为什么呢?说来惭愧,答案中的四种情况,在某种意义上说,那时的她,居然都在一定程度上初步拥有了。

她是一个母亲,给婴儿洗澡的事几乎是早年间每日的必修。那时候家中只有一间房子,根本就没有今天的淋浴设备,给孩子洗澡就是准备一个大铝盆,倒上水,然后把孩子泡进去。那个铝盆,她用了6 块钱,买了个处理品,处理的原因是内壁不怎么光滑。她试了试,好在只是看着不美观,并不会擦伤人,就买回来了。那时要用蜂窝煤炉子烧水,水热了倒进铝盆,然后再兑凉水。用手背试试水温正合适了,就把孩子泡进盆里。现在她每逢听到给婴儿用的洗浴液是“无泪配方”,就很感叹。那时候,条件差,只能用普通的肥皂给孩子洗澡。因为忙着工作,家务又多,洗澡的时候总是慌慌忙忙的,经常不小心把肥皂水溅到孩子的眼睛里,闹得孩子直哭。洗完澡,把孩子抱起来,抹一抹汗水,艰难地扶一扶腰,已是筋疲力尽,披头散发的。她曾是一名主治医生,手起刀落,给很多病人做过手术,目送着治愈了的病人走出医院的大门的情形,也经历过无数次了。回忆一下,那时候想的是什么呢?很惭愧啊,因为忙,往往是病人还在满怀深情地回望着医生呢,她已经匆匆回过头去,赶回诊室。

候诊的病人实在多,赶紧给别的病人看病是要紧事。再有,医生送病人,也不适合讲“再见”这样的话,谁愿意和医生“再见”呢?总是希望永远不见医生才最好。她知趣地躲开,哪里有什么幸福之感?记得的只是完成任务之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觉得已尽到了职责。

对比第三种幸福人的情形,可能多少有一点点差距。儿时调皮,虽然没在海滩上筑过繁复的沙堡(这大概和那个国家四面环水有关),但在附近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挖个洞穴藏个“宝贝”之类的工程,倒是常常一试身手。那时候心中也顾不上高兴,总是担心路过的人一脚踩塌了她的宏伟建筑。另外,在看到上述消息的时候,她已发表过几篇作品,因此那个在备选答案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作家完成最后一字”之感,也有幸体验过了。这个程序因为过去的时间并不太久,所以那一刻的心境记得还很清楚。也不是什么幸福感,而是愁肠百结——把稿子投到哪里去呢?听说文学的小道上挤满了人,恨不能成了“自古华山一条道”,一不留神就会被挤下山崖。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潜规则”这样的说法,但投稿子要认识人,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她思前想后,自己在文学界举目无亲,一片荒凉,一个人也不认识,贸然投稿,等待自己的99%是退稿。不过,因为文学是自己喜爱的事业,她不能在自己喜爱的东西里面藏污纳垢。她下定决心绝不走后门,坚守一份古老的清洁。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意味着要吃闭门羹,心中充满了失败的凄凉,真是谈不到幸福。

毕淑敏:世界上的痛苦与挣扎有很多相似之处

看到这里,朋友们可能发觉这个糊涂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毕淑敏啊!的确,当时的我,已经集这几种公众认为幸福的状态于一身,可我不曾感到幸福,这真是让人晦气而又痛彻心扉的事情。我思考了一下,发觉是自己出了毛病。还不是小毛病,而是大毛病。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后半生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没有了幸福的基础,所有的结果都是沙上建塔。从最乐观的角度来说,即使我的所作所为对别人有些许帮助,我本人依然是不开心的。我不得不哀伤地承认,照这样生活下去,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幸福盲。

我要改变这种情况,我要对自己的幸福负责。从那时起,我开始审视自己对于幸福的把握和感知,我训练自己对于幸福的敏感和享受,我像一个自幼被封闭在黑暗中的人,学习如何走出洞穴,在七彩光线下试着辨析青草和艳花,朗月和白云。我真的体会到了那些被病魔囚禁的盲人手术后一旦打开了遮眼纱布时的诧异和惊喜,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喜极而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