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遗忘了阅读,所以才会去推广阅读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稍微悲哀的事情,中央电视台做一个关于读书的公益广告,这几年一直在做读书的推广,我总纳闷,你见过国际上把哪个日子定为“吃饭日”吗?没有。既然国际没有吃饭日,那为什么要有一个读书日呢?对于人们的身体、肉体来说,不吃饭活不下去,但对于我们的精神来说,不读书难道不也是跟不吃饭一样活不下去的一件事吗?为什么我们已经堕落到了要全社会去推广“阅读”?这件事情恰恰印证中国的某种悲哀和某种觉醒。
有一年我去法国巴黎的时候,巴黎人民把整个巴黎全部给中国人民留下了,见到中国人的可能性会比见着法国人的可能性更大,他们都去度假去了。在全世界,如果论有创造力的国家,法国可能是最好的。法国之所以有创造力,跟这个月休假紧密相关,因为每年他们有一个月去安静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内心,让自己经常有发呆的时间,让他们了解生命。每年都要休息一个月,宁可少挣点钱,在这背后是一种对生命更透彻的理解。
生命不只是使用,还需要奖励。我们口号上会说:活到老,学到老;其实我们往往是“活到老,挣到老”。钱永远没够,大家都在忙碌着,其实中国古人早就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忙”。“忙”就是心亡。
我们此时此刻最大的特质是抱怨。我们可以到任何一家餐馆去听,小三在抱怨正房,领导在抱怨下属,下属在抱怨老板,老板在抱怨体制内,体制内在抱怨体制外,反正所有人都在抱怨,因为大家都觉得责任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每个人都在抱怨中把自己给摘除了。其实,你什么样中国就什么样,你进步了中国就进步了,但是中国人不会用这样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因此第一个反应就得抱怨。
无聊、无用都是有价值的,中国人却不做无用之事
无聊是有价值的,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无聊的时间,只要一“无聊”,人们下意识地就拿起手机来,“无聊”就被填满了,看个微信瞎搜一番,“无聊”就没了。无聊的时候突然诞生的某些千奇百怪的、天马行空的创意都消失了,甚至“无聊”本身也消失了。
“无聊”是创造力的重要母体,而我们现在连给它时间的可能性都没有。手机阻止了无聊,也阻止了无聊所拥有的所有好处。这句话开始很绕,但是当我开始想明白了,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同样与“无聊”一起被摆脱的还有“无用”。中国人不做无用的事。
什么是无用的事,什么叫有用的事?对于中国人来说,与升官有关的,与发财有关的,与出名有关的,才是有用的。
我们该怎么重新去理解无用之大用,包括阅读本身?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汉字的喜爱是在增长的,好多人跟我说,谁这年头还在读诗啊……诗歌里有最浓缩的中文。舒婷很多年前路过神女峰,她写下:“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上痛哭一晚。”海子写过“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这两行诗有哪两个字你不认识吗?但是他们把我们熟悉的汉字重新组合在一起,诞生了“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意境,而且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在诗歌里头,同样存在着看似无用的东西,汉字每天都可以重新生长,我们要探讨中文的无限可能。当一个民族有持续二十多年的时间不读诗、厌恶诗,这个民族的生活肯定有问题。
我们现在都知道,有些东西开始重新有用了。但是这个世界上最贵的东西往往是无用的东西。陈丹青非常认同我的看法。陈丹青干的活儿有什么用?画家有什么用?诗人有什么用?没用啊,大前年我去了浙江富阳,也就是著名的《富春山居图》的富春,黄公望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把这幅图在寂寞中画完,画完给了一个僧人“无用”。九百多年过去了,城中的达官贵人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是这幅无用的人画的无用的画可是真有用,成了这个城市招商引资的最大名片。它有用吗?没用。但是真没用吗?
现在应该提倡越来越多的人去做看似无用的事……我每周必须跑五天的步,非常无用的事儿,但是在跑的过程中慢慢成为一种享受,你跟自己对话,把自己放空。累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跑步,的确,当我跑完步的时候,累的是双脚,但心和脑子都缓和过来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种辩证法。
读书本身是一种最大的乐趣,而不是结果
有学生跟我沟通关于读书的问题,他们说:“我喜欢读书,但很多同学都去看美剧,我是不是需要坚持?”。其实,炫耀读多少书和炫耀多少财富没什么区别,都挺招人讨厌的。另外,当用“坚持”这样的字眼去说读书时,已经坏了,读书是一种乐趣。
现在去中国的书店,最显著的特点是有这样几摞书。第一个是与考试有关的书,第二个是关于养生的书,第三个是所谓的畅销书。这涉及到人们所关心的内容,要过关,要长寿,要有谈资,怕被时代抛弃,其实全都是功利性的。
今天我在来的路上看的这本书,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热泪盈眶。这种热泪盈眶我觉得很好,我还有热泪盈眶的时候,我还知道自己是谁,还容易被什么所感动。
我来的路上看的是《西南联大行思路》,是张曼菱写的一本书。这本书有太多让人热泪盈眶的地方。比如南开大学在1937年7月29日被炸成一片废墟,当时的校长张伯苓写了一句话“物质之损失我毫不挂怀,南开之精神将在这个废墟上永远。”蒋介石决定彻底抗日就是南开被炸之后第二天作出的决定,蒋介石讲了一句话:“中国在,南开在。”张伯苓的儿子从军学了飞行,最后驾驶那种简陋的飞机,在与日本人的战争中阵亡了。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校长,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校长公子。我那时候眼泪就下来了。
这都是一些无用的叙事,藏着这种无用的阅读乐趣。你的人格就是在这种无用的事情的一步步熏陶过程中,慢慢健全独立起来。
当哪天越来越多的中国都去发呆、无聊的时候,创造就会越来越多
大学是止于至善的,这是我认为大学最重要的因素,永无止境。创新需要具备的素质:独特的思维方式,独立的人格,人心的自由。我们过去对自由的理解是狭隘的,真正的自由在内心。面对最小的宇宙和最大的人心,只要可以探究的而且能得出一定结论的就不算辽阔,无法掌握的是最辽阔的,人心是最辽阔的。创造就是对固有牢笼的挣破。所谓自主创新,没有自主就不会有创新,一所好的大学是将有用的和无用的相结合。
我舅舅是中学数学老师,以前每天都跟我玩一个游戏,给我出一道题,但缺德的是他往往先画一条辅助线,让我去找第二条辅助线。很多年后,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深深地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因为我从那时候开始,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不止一个答案,第一条辅助线是功利的,但是第二条辅助线提升了我,塑造了我。我不相信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它恰恰来自于不功利性的无用的训练。
未来中国的创造,一定是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发呆,开始思想,开始与众不同,开始另类,开始有第二条辅助线,开始做无用的事情都被鼓励。
人类的进步是由科学家的好奇推动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相通的,杨振宁跟我说过,物理学到尽头是哲学,而哲学学到尽头是宗教,所有的东西是一个大圈。他之所以给我讲这句话的缘由在于他经常做无用的事儿,而且感谢这件事儿,就是读大量的金庸小说和各种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