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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这个世界还有意外,那也就值得等待

Zhu Xueqin: There Are Still Accidents In This World, So It Is Worth Waiting

2023-06-03 01:33
朱学勤:这个世界还有意外,那也就值得等待

小概率事件

文 | 朱学勤

小概率事件就是意外,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换算成文人“话语”,就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至街头邂逅,大至晴天霹雳。

我今天的恶业,就开始于一个意外。1982年春天,我最后一次考研究生,不幸在车厢里遇到一个窃贼。那时他已经得手,将我上衣口袋里的一个信封扒窃过去,而我丝毫没有知觉。他打开信封一看,却无分文,仅一张准考证而已。他也可以悄然下车,将那张薄纸一揉一扔。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冒着被我喊一声“捉贼”的风险,将信封掷还给我,还不失幽默地提醒一句:“老哥,看看丢啥不丢?”这一奇遇造成我生活的转折,一直延伸到现在。以后也不断遇窃,有一次甚至偷到住室里,但再也没有碰上一次这样的古风义贼。我爱读龚自珍,此后读到“左无才相,右无才史,抑巷无才偷,薮泽无才盗”,就有共鸣,只是觉得老先生亢奋,还有点少见多怪。

那时还剩有最后一点野气,习惯于爬货车旅游。有一次带着夫人和我弟弟爬一列货车去西安,一路奇遇不断,甚至碰上地震。最为奇怪的场面,是在豫陕交界的一个鸡毛小站,火车突然停下不走了,说是前面出了事故。好几列火车就在我们身边怏怏停下,其中还有直达快车“74次”。那一趟车从上海出来,开到当地算是天之骄子,通常对这样的鸡毛小站是不屑一顾,呼啸而过。这一次它算是屈尊光顾,但是所有的门窗都紧闭,唯有车厢内灯火通明,傲对穷山沟的苍凉暮色。看看天色将晚,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我们只能跳下货车,就沿着这一溜灯光的下面走,想碰碰运气。走啊走,快走完了,运气也终于来了,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窗内大声叫喊我弟弟的名字,一边喊,一边打开车窗,把我们一个个接了上去。原来是我弟弟小时候的同学,但早已不同校,很早就转学到了另一个学校。那一次他是从上海到西安去探望父母,往车下张望一眼,竟然就看到了一个分别多年的小学二年级同学在陌生山沟里转悠。那男孩张嘴就喊,冒叫一声,居然就没有半点搞错。多么可爱的童言无忌

朱学勤:这个世界还有意外,那也就值得等待

在一段时期内,人的运气不能太好。否则,另一种概率就会在负极聚集,生成一些负面事件,一报还一报。那次美国之行,我不止一次碰到好运,结果乐极生悲,留下了一个终身遗憾。

我小时候常常等在弄堂口,等着那个小伙伴,回来讲他中学里有个叫刘海生的语文教师,如何剑胆琴心,思想深刻,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两个细节或者小故事。那又是一个精神饥渴的季节,随便一颗种籽落在少年人干涸心田里,都会发酵疯长。久而久之,在我的热切想象中,刘海生就被放大为一个“会弹钢琴的十二月党人”。而我成年后反省,发现自己有一面是旁听着刘海生故事长大的,居然从未谋面。199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上海外滩55路公共汽车里旁听到一段对话,一个乘客对另一个乘客说,她的中学老师责怪她不能将《顾准文集》这样的书只看一遍。当时车厢里没有灯,黑暗中鬼使神差,我竟然上去插话,而且一语猜中,那个中学教师就是我想念了二十多年的刘海生。这个小概率事件使我兴奋不已,回来写了一篇短文《缆绳系岸》,发在《新民晚报》上,大意是说生活里有一种像缆绳一样的东西,多年前飘过来,再打个结飘送过去,按概率它走不了那么远,早就应该寸断,居然就磨不断,一寸一寸地蜿蜒,几十年内走了一个来回。刘海生当时已经是沉疴不起,在病床上读到这篇文章,打电话来问,这样就有了联系。他很希望我能去谈一谈,大概想看看一个素昧平生的旁听生是个什么模样。我那时出国行期在即有些忙乱,更顾忌去他病床边看望的人已经太多,不好意思添乱,于是双方在电话里长谈了一个多小时,约定我从美国归来,再好好地见一面。我到了美国,去了南方,在佐治亚州一个偏僻农舍里,与写作《总统是靠不住的》、《我也有个梦想》的林达夫妇畅谈了三天。说起小时候所受的教育,他们居然是刘海生的正宗学生,至今还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于是那三天就多了一个话题,不断讲刘海生的故事,他的险峻出身,他的“文革”遭遇与不屈,还分析刘海生这样的理想型人格在大陆这个环境为何罕见,以及他如果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浮想联翩,等等。三个人把一个世界越说越小,似乎这世界上的知音不必灰心,或迟或早,上帝总会安排机会,让他们碰到一起。其实是因为太少,就这么几个人,很容易相互知道。反过来一看,也是因为少,动如参商,更可能缘吝一面,终生遗憾。几个月后,我回到上海,行囊未解,就接到一封镶着黑边的小信封。打开一看,刘海生因病去世的讣告赫然在目。

我颓然无语,只能去参加他的追悼会,这已不是相见恨晚,而是生不得见死方见。从来没有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会有这么多人来与他告别。人群沉默着,排着队,一直站到大厅外面。吊唁者中,我还认出几个经常见面的熟人,此前却谁也没有想起来说一声,我们原来有一个共同的师友,有一个本来可以相通的枢纽!按照他的生前爱好,那天没有放通常的哀乐,而是播放他喜欢的一首钢琴曲——肖邦《葬礼曲》。财经大学的刘新是我的同代人,此时代表海内外所有同学致悼词,那已经有好几代人了。刘新最后一句泣不成声,向刘海生遗像深鞠一躬:“老师,下课了。”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刘海生夫人赵佩秋先生,她拉着我的手,泪下如雨:“缆绳断了,缆绳断了……”我知道是我不好,竟然是在老师最后一次“下课”,才得见先生一面。到临了,我还是一个不肖弟子,一个不入册的旁听生!

我到现在也拿不准这些小概率事件的意义。人们通常埋首于日常生活的川流不息,不太欢迎小概率事件突然来袭。是让人在琐事中逐渐平静,以免一惊一咋,还是来一点冲击甚至突然一击,身心一震?当然也不能高估小概率的作用。即使一箭袭来,只是转瞬即逝,确实也难撕开那么厚重的尘埃。但它们毕竟有过一二,也就证明这生活恐怕是会有一些意外。

这世界还有意外。那也就值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