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面对衰老与死亡,这是哲学家们也无法避免的。但哲学家们的衰老和死亡,总会给我们一种超然的慰藉,最著名的如大名鼎鼎的苏格拉底之死,我们越是深思它的意义,就越能帮助我们过滤掉对死亡的恐惧。苏格拉底喝了致命的毒芹仍一如既往地告诫我们,智慧属于神,人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并没有定论。只有我们死后才能知道到底是此岸世界美好,还是彼岸世界优越。
话虽如此,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总归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人生短暂而死亡长久。万一死后真的一了百了呢?死后真有一个地狱等着折磨我们怎么办?
死亡这件事,可能就像一位智者指出的,我们最好不要直视它。它太刺眼。孔子专注于现世,避而不谈死亡,这是他的智慧体现,并不代表他从未审思过死亡。“未知生焉知死”的潜台词也许是,我们活好这一生,就是对自己死亡的最好交代。
可如何“活好”呢?这是最重大的人生问题,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向外找我们也能找到很多“答案”,但经验告诉我们,这些“答案”至多只是部分地适合我们。最适合我们的“答案”只能来自我们内心。这一点在哲学家康德的衰老与死亡中就可以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示。
康德的衰老也像常人一样充满痛苦和不幸。在生命最后几年,康德原本就瘦小的身体又瘦了很多,肌肉组织不断萎缩,让他寸步难行。他狭窄的骨盆让他难以坐稳,而“坐着”又几乎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他经常在椅子上睡着,滑下来,跌落在地上,却没办法靠自己站起来。他的牙齿已经掉光,大小便困难,嗅觉与味觉也在消失,吃什么都觉得太硬。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康德的记忆越来越糟糕。先是丧失了短期记忆,记不住日常琐事,一天会重复同一个故事好几遍;也记不起几个小时之前做过的以及几个小时内必须办的事情。后来,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件事上的记忆力也受到影响。他的学生雅赫曼写道:“三年前,我必须告诉他我在工作与住所上的变动。但在当时他就觉得要记下我的职称十分困难,我只好逐字逐句说给他听,让他记下。他在当时就感到自己有时候没有思想,思考和理解对他而言都已经过于困难,有时才想到一半就被迫中断他的思路。这一切可能比后来身体上更严重的衰老还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还继续读书,但基本不能吸收,连写字也几乎不可能。换了新仆人后,他还是叫老仆人兰珀的名字。为了提醒自己,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兰珀这个人必须彻底忘记。”即使闲聊,他的声音也很小,说话不清楚也不连贯,交流起来更是沉浸在“独角戏”中。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不认得任何人。
生命的最后几年,康德丧失了作为伟大思想家的思考能力。他开始编造奇怪的理论,使用的材料不是错误就是遭到扭曲,例如巴塞尔突然有许多猫暴毙,原因不明,于是康德就发明了一个理论,认为那跟电有关,因为猫是“带电”的动物,他甚至认为自己头部的压力也跟电有关。如果有人早夭,他就说:“哲人大概喝了啤酒。”如果有人生病了,他就问道:“他每天晚上喝啤酒吗?”他认为啤酒是慢性的毒药……因为老康德不胜枚举的奇言异行,照顾他的学生瓦西安斯基说:“康德这个大思想家已经不再思想了。”
康德的传记作者库恩这样评价康德的晚年时光:“一个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心灵,而今如此无助,的确是个悲剧;除了病情的折磨以外,他在晚年也尝尽了一切凄怆。”但总体上来说,康德的衰竭并没有不寻常之处,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死是一个发生在他身上的外来事件,是个渐进的过程,首先夺走了他的精神,然后又夺走了他的身体。
离八十岁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康德去世了。瓦西安斯基写道:“机器运转不顺,渐渐的,最后一个机件也停罢了。他的死是生命的终止,不是残忍的自然把他带走。”尽管今天生命科学宣称说人类将在21世纪获得永生,但在现实世界,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人不可挽回地奔赴死亡。就像康德一样,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也难免一死。但是,终有一死并不意味着我们无论怎样过一生都是一样的。
康德并不害怕死亡。在一个场合,他说:“先生们,我不怕死,我知道怎么面对死亡。我在上帝面前向你们保证:如果我在今天晚上感觉到我将离开人世,那我会举起我的手,在胸前合掌说:‘赞美主!’然而,如果有个恶魔在我背后耳语说:‘你让人类变得不快乐!’那么情形便完全不同。”事实上最后的几年里,他常常期盼死亡到来,只是根据他的人生哲学,他不能以自杀的方式拥抱死亡。
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已经不适合思想的康德依然在阅读、思考和写作,尽管不太成功,但他依然在努力。很多时候他痛苦是因为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在小记事本里写道:“根据‘圣经的说法,人的一生有七十年,最多八十年。如果它是甜美的话,那是因为工作与辛劳。’”大限将临,这位哥尼斯堡的大哲学家依然没有忘记要为人类做点什么。
去世前一个月,他突然从半昏睡的状态中醒来,向医生保证:“我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文关怀。”
今天,康德哲学已经成为世界上众多大学哲学课的重要部分。对康德哲学的研究在康德在世时就已超出国界,现在对康德哲学的研究较过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我们在承认一种哲学伟大的同时,千万不要忘了哲学家本人的伟大。苏格拉底即使不是哲学家,其本人品格的伟大也足以流芳百世;康德虽然没有像苏格拉底那样死得轰轰烈烈,但他通过自己做的一切近乎完美地诠释了一种典范性的启蒙生活。他与蒙田以及其斯多葛学派的前辈们看法一致,认为“我们的责任不是制作书本,而是制作人格;我们要赢得的不是战役与疆土,而是我们行为间的秩序与安宁。真正的大师杰作是一种合宜的生活方式。”
如果说苏格拉底的生活太高尚,太特立独行,以致于我们只能仰望而无法企及,那么相比之下,康德就是我们身边触手可及的一位良师益友。康德的身体是瘦小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大半辈子还要与病魔作斗争,但无论是他的哲学,还是他的人生经历,都在告诉我们: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我们要敢于做个真正的人,同时也要让他人做个真正的人。
注:本文重点参考了美国作家曼弗雷德库恩的《康德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