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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周国平:哲学家无非也分成这三类,何尝有纯粹的哲学家?

Zhou Guoping: Philosophers Can Be Divided Into These Three Categories. How Can There Be Pure Philosophers?

2023-06-03 00:37
周国平:哲学家无非也分成这三类,何尝有纯粹的哲学家?

1.理性强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学家。意志强的人研究社会,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强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艺术家。哲学家无非也分成这三类,何尝有纯粹的哲学家?

2.所谓哲学家包括四种截然不同的类型:政客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作谋权的手段,庸人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作饭碗,学者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作纯学术,真正的哲学家把哲学当作生命。但是,真有政客型或庸人型的哲学家吗?圆的方!

3.四种哲学家:哲学就业者,把哲学当作饭碗,对哲学本身并无兴趣;哲学学者,把哲学当作学术,做知识性的整理和解释工作,研究前人和别人思考的结果,确实有这方面的兴趣或成绩;哲学大师,真正是独立思考,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提出了新思路,创建了新体系,并产生重大影响,改变了哲学史;哲人,爱智慧者,把哲学当作生活方式。当然,上述区分是相对的。

4.被本体论问题纠缠的人是疯子,被方法论问题纠缠的人是呆子,哲学家无非是这两种人。

5.有两类哲学家,一类努力于使复杂的事物变得简单,另一类努力于使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

6.做哲学家和读哲学系完全是两回事。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说有老师,也仅是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哲学系的学生中,有此自学能力的不足十一。

7.个人思维犹如人类思维一样,走着从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终生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低能者成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为艺术家。多数人在第二阶段止步,视其才能的高低而成为一知半解者或科学家。达到第三阶段的是哲学家。

8.一个人倘若不能从心灵中汲取大部分的快乐,他算什么哲学家呢?9真正的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终极意义呢?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

10.多少伟大的哲学家,生前贫困潦倒,死后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冒牌哲学家。可以万无一失地料定,一旦哲学无利可图,这些冒牌哲学家就会争先恐后地抛开哲学,另谋出路。剩下的是那些真正热爱哲学的人,他们怀着苏格拉底的信念——“未经思考过的人生不值得一过”,贫困也罢,迫害也罢,都不能阻止他们作这种思考。让他们停止这种思考,他们便会感到虽生犹死。只有这样的人才算真正的哲学家。

11.搞文学艺术的,包括写小说、画画、作曲、演戏等等,才能差一些,搞出的东西多少还有娱乐的价值。可是,哲学本身不具备娱乐的价值,搞得差就真是一无价值了。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大众需要差的文学艺术,那是一种文化消费,但没有人需要差的哲学,因为哲学无论好坏都成不了消费品。一个人要么不需要哲学,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学。

12.有艺术家,也有哲学家。有艺匠,却没有哲学匠。演奏、绘画如果够不上是艺术,至少还是手艺,哲学如果够不上是哲学,就什么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绘画糊口,还不失为自食其力,靠哲学谋生却完全是一种寄生。

13.我不想与以哲学为职业的专门家讨论哲学,宁愿与热爱哲学的门外汉交谈——但也不是谈哲学。

14.我相信,一个诚实的哲学家,无论思想多么深刻复杂,总是愿意在不损害表达准确的前提下力求明白的,绝不会把晦涩本身作为一种价值来追求和夸耀。

15.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任何一种哲学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政治色彩仅是附着物。绝对,终极,永恒——怎么能是政治的呢?

16.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其实,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决非这样简单。有时候,哲学恰好是非时代(永恒)、反时代(批判)的,它立足于永恒之根本,批判时代舍本求末的迷途倾向。

17.历史是时代的坐标,哲学是人生的坐标。

18.哲学家对于社会现实可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完全不关心,如黑格尔所说:哲学是一间隔离的圣所,它的祭司必须远离俗世,潜心真理。另一种是有所关心,然而是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来看时代,从坚守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的角度来关心政治的,如席勒所说:在精神的意义上,摆脱特定国家和时代的束缚,做一切时代的公民,是哲学家的特权和责任。

19.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的问题——

一、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既属于人类,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又完全属于他自己,是他灵魂中的问题。

二、也是他的时代的精神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因而他的提问会对时代发生巨大影响。

三、他的提问和寻求答案的方式改变了哲学史上的旧思路,启示了新思路,使他在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20.一个哲学家对哲学对象和使命的看法,往往同他对人生价值的追求纠结在一起,其中渗透着他的个性。如果这位哲学家的个性与时代精神有很高的一致,他的看法就同时体现着时代精神。在重大转折的时代,几乎总有敏感的哲学家提出新的哲学观,试图改变哲学研究的方向,对后来的哲学思潮发生深远的影响。

21.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便会有人说,你拿哲学观点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谢,因为我不相信一种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东西是哲学。

22.如果有一种东西,始则充当权力的奴仆,继而沦为金钱的乞丐,我们便可断定它不是哲学。哲学当然是高贵的。它的高贵还表现在这一点上:它绝没有做众学科之王这样的世俗野心。其实,贵为王公,一旦丧权失势,也完全可能沦落为奴仆或乞丐。

23.彼特拉克有一句名言:“哲学啊,你是贫困地光着身子走进来的。”尼采也曾在相同意义上建议,不给哲学家发薪金,让他们在野地上生长,借此赶走那些想靠哲学牟利的假哲学家。这多少是愤激之言,哲学家毕竟也要吃饭,但基本意思是对的,就是哲学对于决心以之为终身志业的人有很高的要求,不容存名利之想。借用耶稣的话说,通向哲学的门是“窄门”,只有不畏寂寞、贫困——在今天还要加上失业——的人才能够进入。从这个角度看,哲学系考生少未必是坏事,因为其中真爱哲学的人的比例也许就提高了。

24.作为一门学科,哲学本应是只由极少数人研究的学问。由于这门学科的高度非实用性质,也由于从事有关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特殊的学术兴趣和才能,以哲学为专业和职业的学者在社会分工结构中绝对不可能占据高比例。我并没有把哲学家看作精神贵族的意思,这里的情况正与其他一些抽象学科类似,例如社会同样不需要也不可能产生许多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的哲学系人丁兴旺,源源不断向各级机关各类部门输送干部,那实在是对哲学的莫大误会。其结果是,哲学本身丧失了它应有的学术品格,而所培养出的这些干部却又不具备足以致用的有关专业知识。因此,收缩哲学系的规模,把培养各类干部的职能交还给各有关的教育机构,应该说是一个进步,对于哲学学科至少在客观上也是一种净化。

25.世界与我:哲学的两个永恒主题。一种哲学追问:世界是什么?它试图把握那个不受我们人类认识干扰的世界的本来面目。在发现这个意图的徒劳之后,便追问: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什么,亦即我们认识中的世界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上述问题在较弱的形式中的延续。另一种哲学追问:我是什么?我应当如何生活?它关心的是生命的意义问题。当然,几乎每一个哲学家对这两个问题都在不同程度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然而,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两者之中必有一个问题是元问题,另一个问题则处于派生地位,由此而分出了不同的哲学方法和风格。

26.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27.哲学的使命要求哲学家绝对真诚。真正的哲学问题关乎人生之根本,没有一个是纯学术性的,哲学家对待它们的态度犹如它们决定着自己的生死存亡一样。

28.哲学是一个产妇,从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门门具体科学。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学是永存的,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仿佛只是为了不受他们的搅扰,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智慧。

29.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30.哲学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两者所要解决的问题之性质是相同的,即都是终极关切。和哲学一样,宗教所关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问题,要对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给出一个完整的说明。但是,它们寻求解答的手段却完全不同。在宗教看来,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是一个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将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启示来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面前应知谦卑,满足于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学只信任理性,要求对问题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这一点上,哲学又和科学一样。如此看来,哲学家有一个宗教的灵魂,却长着一颗科学的脑袋。灵魂是一个疯子,它问的问题漫无边际,神秘莫测。头脑是一个呆子,偏要一丝不苟、有根有据地来解答。疯子提问,呆子回答,其结果可想而知。

31.哲学和宗教是痛苦灵魂的收容所。许多人怀着无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恼,终于在哲学和宗教中找到了寄托。可是,倘若有人因此决心献身哲学,却是一种误会。这就好比病人因为患病,便自以为获得了当医生的资格一样。何况吃哲学饭其实与灵魂毫不相干,不过是社会上说空话最多挣钱最少的一种行当罢了。我知道献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会上那些吃宗教饭的人无关。

32.哲学就是分身术,把精神自我从肉体自我中分离出来,并且立足于精神自我,与那个肉体自我拉开距离,不被它所累。如果这个距离达到了无限远,肉体自我等于不存在了,便是宗教的境界了。

33.形而上学实际上是人和自己较劲。人本是有限,必归于虚无,不甘心,于是想上升为神,变为无限。可是,人终归不能成为神。也许应该和解,不要太和自己较劲了,在无限与虚无之间,也肯定有限的价值。

34.一个好的哲学家并不向人提供人生问题的现成答案,这种答案是没有的,毋宁说他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自己受着某些根本性问题的苦苦折磨,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倦地寻找着答案,也启发我们去思考和探索他的问题。他也许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找到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的答案只属于他自己,而他的问题却属于我们大家,属于时代、民族乃至全人类。谁真正爱智慧,关心生命的意义超过关心生命本身,谁就不能无视或者回避他提出的问题,至于答案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寻求。知识可以传授,智慧无法转让,然而,对智慧的爱却是能够被相同的爱激发起来的。我们读一位哲学家的书,也许会对书中聪明的议论会心一笑,但最能震撼我们心灵的却是作者对人生重大困境的洞察和直言不讳的揭示,以及他寻求解决途径的痛苦而又不折不挠的努力。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岂能不动感情呢?哲学探讨人生的永恒问题,又怎会没有永恒的魅力?一个人从哲学中仅仅看到若干范畴和教条,当然会觉得枯燥乏味,而且我们可以补充说,他是枉学了哲学。只有那些带着泪和笑感受和思考着人生的人,才能真正领略哲学的魅力。

35.哲学的魅力在于它所寻求的人生智慧的魅力,在于寻求者的个性的魅力,最后,如果一位哲学家有足够的语言技巧的话,还应该加上风格的魅力。叙述某些极为艰深的思想时的文字晦涩也许是难以避免的,我们也瞧不起用美文学的语言掩盖思想的贫乏,但是,独特的个性,对人生的独特感受和思考,是应该闪射独特风格的光华的。我们倒还不太怕那些使人头痛的哲学巨著,这至少说明它们引起了我们的紧张思索。最令人厌烦的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哲学文章,老是摆弄着同样几块陈旧的概念积木。风格的前提始终是感受和思想的独创性。真正的哲学家,即使晦涩如康德、黑格尔,他们的著作中也常有清新质朴的警句跃入我们眼帘,令人铭记不忘。更有些哲学家,如蒙田、帕斯卡尔、爱默生、尼采,全然抛开体系,以隽永的格言表达他们的哲思。法国哲学家们寓哲理于小说、剧本,德国浪漫派哲人们寓哲理于诗。既然神秘的人生有无数张变幻莫测的面孔,人生的探索者有各不相同的个性,那么,何妨让哲学作品也呈现丰富多彩的形式,百花齐放的风格呢?

也许有人会说:你所谈的只是人生哲学,还有其他的哲学呢?好吧,我们乐于把一切与人生根本问题无关的哲学打上括号,对它们作为哲学的资格存而不论。尽管以哲学为暂时栖身之地的学科都已经或终将从哲学分离出去,从而证明哲学终究是对人生的形而上学沉思,但是,这里不是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