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痛苦已经有着这样的神圣化力量,那比所有痛苦都可怕得多的死亡就具备更高程度的神圣化力量了。据此,每当我们看着一个死去了的人,心里所感受到的,就近似于巨大痛苦所迫使我们产生的敬畏之情。
事实上,每一个人的死亡都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为一种神化或者圣化,因此,我们在看着一个人的尸体时——哪怕这个人在生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总免不了某种敬畏之情;甚至可以说——虽然在此这样说听起来有点古怪——在每一个尸体面前,我们都会像持枪立正的士兵一样肃立。死亡的确可被视为生活的真正目的:在死亡的瞬间,一切都有了个定夺,而之前的整个一生只是为此定夺做着准备工夫而已。
死亡就是生命的成果、生命的概要。或者这样说吧:死亡把一生中个别、零星透露出来的教训集中起来,一下子就全表达了。也就是说,死亡表达了这一真理:这整个努力和争取——其现象就是这一生存——就是徒劳、空虚和自相矛盾的,从此回头就是一种解救和解脱。就像植物整体的、缓慢的生长与其果实的关系一样——那果实一下子就百倍地做出了之前逐渐和一点一点做着准备的事情——人的一生,连带其艰难挫折、希望破灭、功败垂成和接连不断的痛苦,与那一下子就破坏了人们所渴望的一切、使在生命中获得的教训达到极致的死亡,也是同样的关系。即将走向死亡的人,对已经走完的一生所作的回顾,对那客体化在这垂死之人身上的整个意欲所发挥的作用,就类似于动因对一个人的行为所发挥的作用。
也就是说,对自己这一生的回顾,为这客体化的意欲(这一垂死之人)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这一新的方向因此就是这一生的道德和本质结果。正因为突发的死亡使我们不可能进行这种回顾,所以,教会把突发的死亡视为一大不幸。人们也祈祷避免这一不幸。因为这种对以往的回顾,就跟对死亡的准确预见一样,既然是以理性为条件,那就只有人,而不是动物,才可以做到;也正因为这样,只有人才真正是饮尽死亡这杯苦酒,所以,只有到了人这一级别,意欲才会否定自身和完全从生活中回头。如果意欲并不否定自身,那对于这意欲而言,每一次的诞生都给这意欲带来了新的和不同的智力,一直到这意欲认出生存的真正本质并因此不再意欲生存为止。
随着自然规律的发展,一个人到了老年,身体的衰败是与意欲的衰败同步的。追求快感的欲望轻易地随着享受快感的能力的消失而消失。最激烈意欲活动的理由、意欲的焦点(亦即性欲)首先逐渐减弱和消失。这样,人就好像回复到那在生殖系统还没有发育之前的无邪状态。人那头脑中的错觉、那种能把种种空想幻变成最诱人好处的倾向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认识到:在这世间,所有好处其实都是虚无飘渺的。自私自利让位给了对孩子的爱;这样,人就已经开始更多地活在别人而不是自己的“我”里面,而自己的“我”很快也就不再存在了。这种合乎自然规律的进展起码是合乎我们心意的:这也就是意欲的安乐死。婆罗门就是为了能有这样的结局,在度过了最好的年月以后,就听从吩咐放弃自己的财产和家庭,过上隐居者的生活(《摩奴法典》B,6)。
但如果事情并不是这样发展,如果在享受快感的能力消失以后,贪欲仍苟延残喘,如果我们现在为那些个别错过了的快感享受而痛感懊悔,而不是看穿所谓快乐的空洞和虚无的本质;如果这时候,那些我们已经无福消受的东西让位给金钱这一所有快乐之物的抽象代表,并且从此以后,这一抽象代表就跟过去那些能带来真正快感享受之物一样,一如既往地刺激起我们的情欲;也就是说,现在,在感官意识衰弱了以后,对一样没有生命的、但却不可毁灭的东西,我们又有了同样不可毁灭的贪欲;或者,在这时候,如果那只是在别人心目中的存在取代了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和活动,并点燃起了同等的激情——那么,意欲就已升华和精神化为吝啬和沽名钓誉。这样的话,意欲就退守在这最后的堡垒以负隅顽抗,直至与死神同归于尽。生存的目的也就没有得到实现。
所有这些思考都为“净化”、“意欲掉转方向”、“解救”等提供了更进一步的解释,这些“净化”、“意欲掉转方向”、“解救”,亦即希腊词所说的“第二条最好的途径”,是由生活中的痛苦所引致,并且这一净化的途径毫无疑问是最常见的。这是因为罪人们所采用的途径,而我们都是罪人。另一条通往同一个目标的途径,则纯粹是通过认识整个世界的痛苦,并把这些痛苦化为自己的痛苦。这是天之骄子、圣者所走的狭窄路径,是稀有的例外。所以,如果没有那“第二条最好的途径”,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解救就是没有希望的了。
但我们却抗拒踏上这一条道路,竭尽全力要为自己准备和安排安全、愉快的生存——这样,我们也就把我们的意欲与生活牢牢地锁在了一起。禁欲者的做法却与此恰恰相反:他们有目的地使自己的生活尽可能的贫困、艰难和缺少欢乐,因为这些禁欲者有着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最终的和真正的幸福。但是,在照顾好我们的问题上,命运和事情的发展,却比我们自己懂得更多,因为命运和事情的发展处处挫败了我们要过上童话故事中那种极乐乡生活的企图和努力——我们这种幻想愚蠢至极,从这种生活的短暂、不确切和最后以痛苦、怨恨的死亡告终,就已经可以清楚看出这一点。
同时,命运和事情的发展在我们的前路上铺满荆棘,到处让我们面对的,都是有益的痛苦——这一治愈我们愤恼和悲伤的万应灵药。我们的生活之所以具有某种奇异的和双重含义的特性,的确就是因为在生活中,两个彼此完全相反的根本目标总是相交在一起。一个目标是个体意欲的,那是着眼于在这转瞬即逝、如梦如幻、带欺骗性的存在中谋取虚幻的幸福;在这一存在中,那些过去了的幸福与不幸,都成了无关重要的事情,而现在却每时每刻都在变成过去。另一个目标是命运的,那是明显要破坏我们的幸福并以此取消我们的意欲、消除把我们与这一世上的桎梏拴牢在一起的那些幻象。
目前这一流行的、特别具新教意味的观点,亦即认为生存的目的惟一和直接就在于道德的优点,亦即在于实施公正和仁爱,其欠缺和不足通过下面这一事实就已经暴露出来了:在人与人之间,我们所能见到的真正和纯粹的道德简直少得可怜。我根本不想谈论那些更高一级的美德,诸如高尚、慷慨、宽容、自我牺牲等等,因为这些东西人们只是在戏剧和小说里才可看到。我只想说一说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做出的美德。
谁要是活到了一把年纪,那他尽管回顾一下:在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人里面,到底有多少个是的确和真正诚实的?直率地说,难道不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与诚实恰恰相反吗?难道他们不是只要别人对其诡诈或者只是对其不真实稍有怀疑,就不知羞耻地暴跳如雷?难道卑鄙的自私自利、永不厌足的金钱欲、隐藏得天衣无缝的欺骗行为,还有那带毒的嫉妒、魔鬼般的幸灾乐祸,难道这些东西不是已成生活的惯例,真有极少数的例外情形就能引起人们的敬佩?至于仁爱,除了把自己多余的、再也不会想起和需要的东西,作为礼物给予别人以外,如果还能扩展至更远的范围,那又是多么的绝无仅有!
存在的全部目的难道就在于诸如此类极其少见的微弱道德痕迹?但如果我们认为存在的目的就在于借助苦难,让我们这一本质完全掉个头来,那事情看上去大不一样了,并且就与我们眼前所见的事实互相吻合了。这样,生活就表现为一个净化的过程,那起净化作用的碱液就是苦痛。一旦这一净化过程完成以后,那在此之前的卑劣和不道德就作为炉渣遗留下来,而《吠陀》中所说的情形也就出现了,“(谁要是一睹至高、至深的道理)心结尽开,疑虑尽释,所做的一切尽成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