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是一个可疑的概念。人类尚未做到“以世界为世界”,因此,作为世界之世界(the world quaa world)尚未存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世界史是一种误导性的虚构。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至今仍然只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世界,即地球尚未成为一个能够以世界利益去定义并且为所有人所共享的世界。因此,我们所在的世界除了物理性质,并无政治身份或政治的存在秩序,所以说,“世界”至今还是一个非世界(non-world)。
在这个非世界的世界上,至今还没有一种普遍共享的历史。在现代之前,各地各有自身的历史。现代的殖民运动、开拓海外市场运动,以及帝国主义运动似乎把世界各地联系在一起,各地的多样历史被欧洲的历史组织到一起,成为交织的历史,然而,这并不是世界史,只不过是欧洲势力的扩展史,世界各地的历史在欧洲霸权故事中只是被动或附庸的情节。
以欧洲扩张史冒充世界史,是至今流行的所谓世界史的基本模板。现代发展到了极致而产生的全球化运动,确实把所有人卷入到一个无处不在而难解难分的游戏之中,但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产生出所有人普遍接受的游戏规则。世界发生着一个无人能够脱身的博弈游戏,却没有成为一个共享的世界,因而只是一个失效世界(a failed world)。
全球化看起来是现代性自身发展出来的掘墓人,至少使现代游戏陷入自身导致的混乱而失去前途,特别是,全球化使得现代帝国主义支配世界的种种策略遭遇到各种不可测的反作用,世界也因此陷于失序状态。这虽然是灾难性的,但也是创造游戏新规则的时机。
冷战结束时出现的“历史的终结”(福山)的欢呼是一种傲慢而幼稚的想象,它通过黑格尔式的叙事结构而非法挪用了神学故事。假定弥撒亚终将来临,但上帝并没有说,在冷战结束之后就来临。另外,上帝也没有说民主就是弥撒亚。按照先知所传达的上帝消息,上帝恐怕不会支持民主制,上帝的天意也不需要民主的同意。
这并不是在支持宗教故事,而是说,先知的故事归先知,民主的故事归民主,这两个故事不能采用同一种叙事逻辑。民主的故事属于现代的进步论逻辑,可是进步就像进化一样应该没有终点(除非人类灭亡),如果把进步论嫁接到基督教的叙事逻辑上,就变成了一个现代迷信故事——两者混合之结果既不是科学也不是神学,而是意识形态的迷信。
真正的世界史必以世界秩序为开端去叙述人类共同生活。世界秩序不是某个霸权国家或列强联盟统治世界的秩序,而是以世界共同利益为准的世界主权秩序;不是一国为世界建立的游戏规则,而是世界为所有国家建立的游戏规则。周朝的天下体系只是覆盖有限地域的“世界性”政治秩序,是世界政治的一个概念性实验,是世界历史的预告。世界至今尚未变成天下,真正的世界历史尚未开始。
世界所以尚未能够成为天下,既是因为世界至今一直持续的无政府状态,甚至时常陷入霍布斯的丛林状态,也因为至今尚无一个能够被普遍接受的世界制度,甚至没有被普遍接受的世界观,也就不可能形成作为政治主体的世界。人只在地理学意义上属于世界,在政治学意义上却只属于国家,于是,世界只是被滥用和掠夺的公共资源,是被争夺和被损害的生存空间。世界的真正问题并不在于所谓“无效国家”(failed states),而在于是一个“无效世界”(failed world)。
如果世界作为一个无效世界长期存在下去,任何一个国家,即使是大国,都将难以克服其负面外部性问题,难以在一个不协调并且不合作的世界中确保安全和发展。悖谬的是,所有国家都深知世界的安全与合作是存在与发展的条件,却一直没有足够认真地对待世界政治问题,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世界共同利益总是不如国家利益那么迫切,而且霸权国家总是试图维系其国际剥削体系。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世界各种危险因素的增加,我们必须像对待国家利益、个人权利和政府税收一样认真地对待世界。
如前所述,除了周朝的天下体系这个特例,由自然状态发展出来的政治几乎必定是国家政治,而由国家政治派生出来的是国际政治,却无法进一步发展出世界政治。国家政治是对内政治,核心问题是权力和利益、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国际政治则是对外政治,即与世界上其他国家之间的政治,核心问题是国家之间的利益博弈,表现为合作、竞争、斗争乃至战争。
虽然国际政治处理的是世界中的政治问题,却不是世界政治,因为国际政治不是为了世界利益,而是为了国家利益;不是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合作(尽管和平与合作是国际政治的流行口号),而是为了压倒对手而实现利益最大化。甚至可以说,国际政治很少能够公正地或正当地解决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相反,国际政治往往加深了国家之间的矛盾,使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复杂化。如果国际政治居然公正地解决了国家之间的冲突,必定是因为双方形成实力均势或者双方存在着必须合作的利益。
当代的国际支配体系或许是帝国主义的最高阶段(列宁曾经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它意味着一种非常成熟的支配方式:军事干涉的强度减弱了,对生存命脉的控制却明显增强了,也就是对世界金融资本系统、高新技术和基本资源(能源和农业)的控制增强了,而对生存命脉的控制进一步保证了帝国主义对世界的深层支配,即游戏规则的制定权以及知识的解释权。游戏规则的制定权和知识的解释权的独裁就是彻底的帝国主义。
现代帝国主义支配和控制世界的逻辑虽然强大,却也有致命的弱点。我们已经分析过策略模仿和策略反制的问题。两者都是弱者对压迫的反抗,其中,弱者策略反制对帝国主义秩序有一定的破坏作用,但不足以颠覆帝国主义秩序;策略模仿却是帝国主义难以对付的困难,因为策略模仿能够导致帝国主义策略失效,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如“模仿测试”所表明的:任何敌对策略都经受不起模仿带来的对称性报复,必定形成囚徒困境的不利僵局,甚至共同灭亡;只有共同受益的策略才经得起普遍模仿,因此,能够保证和平与合作的游戏规则只能是共同受益的游戏规则。这几乎是自明的真理。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全球公正总是遥遥无期?原因既不神秘也不深刻,仅仅是霸权国家仍然拥有博弈优势,因此千方百计地维持优势。另一个同样令人失望的难题是,只有强者才有能力去建立普遍受益的世界制度,可是强者总是坚持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
真理解决不了问题,真正解决问题要等待历史的临界点。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周朝建立天下体系的特殊历史原因:幸运的胜利使周夺得众国盟主地位,周作为小国而必须解决“以一治众并且以小治大”的政治问题,因此,建立一个普遍受益的世界制度就几乎是唯一的理性选择。这样的历史时机不可重复,事实上机不再来,未来也恐怕无此机会。
但是,全球化以及科学技术的发展很可能将创造另一个祸福未定的历史临界点:一方面,未来高度发达的技术很可能使小集团甚至个人的能力大到足以破坏任何国家的秩序,这意味着,被压迫的小群体,或者有野心的小集团,将因为拥有高端技术而变得极其危险,将有能力给帝国主义体系造成致命的挑战;另一方面,高度发达的技术系统在使社会和国家变得空前强大的同时也变得非常脆弱(Taleb分析过现代社会很难避免的脆弱性),以至于难以承受各种非理性的反抗势力的破坏。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来临的破坏性挑战是一个“末日问题”。
准确地说,技术的高度发展所蕴含的破坏能力并不是针对霸权的威胁,而是对整个世界的威胁,它将使得任何利益冲突或精神冲突的后果变得非常危险,因此,这种危险不仅是霸权的末日问题,更可能是人类的末日问题。这个末日问题的危险性不在于最后审判或最后决战,而在于人类承受不起高技术的破坏性,因此更可能是个世界终结的问题。对此,唯一可能的拯救就是建立一个保证所有人和所有国家都能够受益的世界制度,创造一种改变竞争逻辑的新游戏,即一个具有普遍兼容性和共在性的世界体系。
这就是天下体系的当代性,也许应该说是未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