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本名平冈公威,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电影演员,是日本战后文学的大师之一,不仅在日本文坛拥有高度声誉,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评价,甚至有人誉称他为“日本的海明威”,也是著作被翻译成英文等外国语版最多的当代作家。
01
一般的友情可以看作爱情,爱情也可以看作友情。在每个人收回自己珍贵的面具之前,恶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点点描画着面具的肩膀、嘴角。
02
当下盛行一种观念:爱情是相互给予的,不是单方面的施舍,否则就跟给乞丐丢钱一样了;真正的爱情,和同情是格格不入的,同情会玷污爱情。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方一厢情愿地同情对方,最终把同情转化成爱情,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人之所以恋爱,并非看中对方圆满的人格、无可指摘的人品,而是爱对方的缺点——这是一条恋爱的普遍规律。而这缺点或短处,往往会惹人同情。百分之百完美的人只会惹人反感,乃至削弱爱情。我们爱小猫小狗,就是因为它们比自己弱小的缘故。
03
既然相爱的人不可能完全相似,那么不如干脆使他们致力于相互之间毫不相似,使这样的叛离完整地作用于媚态。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心灵构想吗?然而可悲的是,“相似”结束于瞬间的幻影里了。为什么呢?因为爱恋中的少女纵然变得果敢,爱恋中的少年纵然变得内向,他们依旧会穿越彼此相似的存在而飞向彼方——已经没有对象的彼方。
04
说得玄乎点,初恋就是人一举发现了下面这些:自身肉欲和自己人生的相互碰撞、相互结合,自身肉体和精神的第一次碰撞,朦胧生发的性欲和慢慢习得的理智之间发生的重大关联。
所以说初恋是人生大事件。
05
人在一生当中,单凭良好的愿望、正确的思想、美好的憧憬,是无法成功的——有的人因此绝望,一蹶不振。不得不说这种人前途堪忧。更有甚者,放弃一切,自甘堕落,那就是一文不值的废人了。有的人经历初恋后感到幻灭,仍然咬紧牙关挺过去,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
初恋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人生的试金石,强韧与否,一试便知。
06
那个匆匆而过的少年时代,对于我来说,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快乐和美好。“灿烂的阳光照亮每个角落。”波德莱尔吟诵道,“我的青春一概都是黑暗的风暴。”少年时代的回忆充满奇妙的悲剧色彩。成长,以及对成长本身的回忆,为什么必须是悲剧化的呢?对于这些,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没有人会知道。老年的静谧的智慧,将伴着秋末时常有的干爽和明净落到我们每人的头上,到了那一天,我也许会顿然明白过来吧。
07
单独一个人时,我总是被一种威胁我的阴郁的焦躁所折磨,再加上今早见到园子时撼动我存在的根柢的悲戚,再次鲜明地浮现于我的心中。它揭穿了我今天一言一句、一举手一投足的虚伪。这种对于虚伪的断定,比起误以为全部都是虚伪那种痛苦的断定,总觉得宽慰一些,因此,进一步揭露这种虚伪的做法,对于我来说反而变得心安理得了。
逢到这种时候,我对于所谓人的根本条件、所谓人心的根本结构的那种执拗的不安,只能将我的内省堂皇地引向没有任何结果的循环。别的青年是怎样的感觉呢?正常的人是怎样的感觉呢?这种强迫观念苛责着我,将我原以为确实获得的幸福也猝然打得粉碎。
那种“表演”已经化为我的一部分结构,它早已不是表演了。将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正侵蚀着我心中本来的正常,似乎一一数落着它,使它也变成那种伪装出来的正常。反过来说,我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只相信虚假的人。若是这样,我对园子内心的接近,从一开始就自认为是虚假的。这种感情,或许实际上是想变成真实的爱的一种欲求,却戴着假面出现了。如此一来,我会变成一个甚至不会否定自我的人。
▲ 摄影:细江英公,他摆出了一系列让人咋舌的大胆造型,照片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华丽。比如说一张照片:他躺在自己的花园里,背靠着一件巴洛克风格的饰品,全裸,嘴里叼着一支白玫瑰;还有趴着的造型,露出了黑色胸毛。这本影集名为《蔷薇刑》,为三岛带来了不少负面争议。那些本来就不喜欢他的作家、评论家们纷纷表态,都说他的脑子到底是出问题了。
08
我今天没有看日落。一整天流连太阳的容颜,再不愿见到那副经过化妆的衰老的面相。波特·里奇《过去的人》里那位易感的少年奥格斯坦,专对日落感兴趣,父母为此很担心。我也有过这样的少年时代,除了日落之外,我不承认太阳任何存在的理由。
如今,我终于摆脱了这种顽固的易感而获得了自由。我全身沐浴在太阳底下,通体感受着获得自由的喜悦。
09
我的背后是包围于大树清荫里的街道。市内电车穿过树叶间漏泄的阳光,从车站开动了。
里约的市内电车,呈现出乡愁的形状。车体老旧,有的电车牵拉着一节比它小一圈的车体,那里没有玻璃窗,没有板壁,只有顶篷、柱子,朝着车行方向顺序排列的木凳,前头用一段低矮的铁丝网作护栏,后头伸出一块木板,兼作站席和出入口。这种电车令人联想到放大了的游乐园中的儿童火车。伸出的木板上站着好多乘客,他们紧握柱子,挤作一团。其中有一群湿漉漉光着脚板儿的少年,他们去科帕卡巴纳海滨游泳回来。电车欢快地摇摆着身子,热烈地奔驰着……
10
孤独这东西不好。空间上没有联系的人,就很难有时间上的持续。我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和某种东西联系在一起呢?
想象自己还未拥有的东西使人陶醉,而已拥有的东西则不会使人陶醉。
虽然十分的厌倦,却不想弄清自己究竟对什么厌倦。
▲ 三岛由纪夫,1955年于书斋
11
相亲相爱的男女之间,某些地方总有独创的东西。现代社会,恋爱的动机里本能占有的部分越来越稀薄。习惯和模仿插入最初的冲动,这是什么模仿?这是浅表的艺术的模仿。许多青年男女虽然愚痴,但他们都知道,唯有艺术描写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他们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12
黑社会对于死所特有的单纯的、孤注一掷的见解,隐含真情、半推半就的可爱的女子,这一切都负荷着深刻的卑小而庸俗的独特的诗。凡庸一旦稍稍逸脱而倏忽失落的诗,蕴含于这类故事之中。天才是祸水。此种诗绝不能意识到,只是在被忽略的时候才散发着馨香。而且,大多数电影都很优秀,但都忽略了一切,只是描写:
这种凡庸而卑俗的诗,谁都会觉得是用言语无可置换的俨然的存在。人们允许这种诗的存在,因为这些诗千篇一律、纤弱无力,似蜉蝣一般短命。但是,唯有这些诗才注定能获得永生,俗恶不尽诗亦不尽。就像附着在鲨鱼肚子上的印鱼,这种诗永远都附着在公式化诗歌的肚子上巡游。它是创造的影子,独创的排泄物,天才拖曳的肉体。正因为廉价,所以才散放出白铁皮屋顶恩宠的光辉。正因为浅薄才具有悲剧的迅速,以及只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观看的绵密而细致的美丽与哀切,还有愚昧的行动所酿造的晚霞般俗恶的抒情……它被这些东西所护卫,并忠实地服从这些规约。
13
在我的悲剧的定义上,这种悲剧性的激情,绝不会在特异的感受性炫耀特权的时候产生,而是在某瞬间最平凡的感受性拥有不近人性的特权式崇高性的时候产生的。因此,从事语言工作者可以创作悲剧,但不能参与进去。而且这种特权式的崇高性,必须严格地由肉体的勇气来决定。悲剧性的东西的悲壮、陶醉、明晰等要素,是在具备一定肉体力量的平凡感受性际遇为自己准备好的特权式的瞬间产生的。在悲剧里,需要反悲剧性的活力和无知,尤其需要某种“不合拍性”。有时候,人由于是神性的,所以平时就绝不能是神或接近神。
14
因为这种情绪和同一主题,不久就转向花电车司机和地下铁检票员身上。从他们那里,我强烈感受到我所不知道的,并且被永远排除于我的世界之外的“悲剧的生活”。尤其是地下铁检票员,当地下铁车站飘散的橡皮似的薄荷气息同他们排列于胸前的铜扣子相互作用,很容易促进“悲剧”的联想。生活在那种气息里的人,不知为何,使我打心底里认为是“悲剧性的”。有时,那些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事件或人,为我的官能所寻求又被我所排拒。我把这些定义为“悲剧性的”。我在那里被永远排拒的悲哀,总是被转化或做梦梦到他们或他们的生活之上。就这样,我似乎通过我自身的悲哀参与其中。
若此,我所感觉到的“悲剧性的东西”,或许只是我从那里被排拒的过早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
▲ 金阁寺,Photo@雪野
15
随着对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弄明白了:他讨厌长久保持的美,只喜欢瞬间消失的音乐、数日内枯萎的插花。他憎恶建筑和文学。他来金阁,也一定是为了寻访月光辉映下的金阁。尽管如此,音乐之美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演奏者所成就的短暂的美,在一定的时间内变为纯粹的持续,确实没有反复,虽然像蜉蝣一样生命短暂,但却是生命本身一种完全的抽象和创造。
16
月、星、夜云,以矛杉的棱线连接天空的山峦,斑斓的月影,白光浮动的建筑。万物之中,有为子叛逆的澄明的倩影使我迷醉。她有资格独自挺胸登上这段白色的石阶。这个叛逆和星、月、矛杉化为一体。就是说,她和我们这些证人同住于这个世界,收容着这样的自然。她作为我们的代表,从那里攀升而上。
事件,终将会从我们记忆的某一点上失坠。登上一百零五级布满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依然留在眼前。她似乎永远都在攀登这段石阶。
但是,从此以后,未来的她将变成另外的人。也许登上石阶的有为子又一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接着,今后的她既不会完全拒绝世界,也不会完全接受世界。她只是屈身于单纯的爱欲的秩序,甘心情愿做一个男人的女人。
因此,回想起来,我只能将这件事作为一幅古老石版画里的风景看待……有为子走过回廊,对着佛堂黑暗的里间呼喊。男人的身影出现了。有为子给他说了些什么。男人转向石阶的中段,扣响了手枪的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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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有一种思维,不把人作为个体,而是当作一条生命的河流看待。不认为是静止的存在,而作为流动的存在。正像当时王子所言,一种思想为各个“生命的河流”所继承,同一种“生命的河流”为各个思想所继承,这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因为生命和思想同化为一体了。而且,这种生命和思想本为同一体的哲学一旦推广开去,那么,统括无数生命之河的生命大潮的连环,人们称之为“轮回”的东西,也就有了成为一种思想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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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写作的河流以其汤汤之水孕育了我人生的旷野,我以此为生,但河水也时常泛滥,滔滔湍流几乎将我吞没。同样,无论季节如何更替,时间如何流逝,也是这条河流命令我抱有无限的耐心,日夜不休地艰苦劳作。
——三岛由纪夫,东武展览介绍册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