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非
马上就要过年,有关心我的人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回家的票买了吗。新年近在咫尺,回家迫在眉睫,这是出门在外的人,都在考虑的问题了。可还有的人,并不想回家。如果把这种想法和人家说了,人家脸上可能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睁大了眼睛追问道:为什么呀?为什么不想回家呀?你真不想家吗?不回家看看父母吗?你不想爸妈吗,爸妈不想你吗?紧跟着会给出他的善意的结论和建议:不管怎么样,过年还是要回家的。
为什么不想回家。我可以试着来回答。首先,我觉得家这个概念就没那么简单。家,不只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家,不只是一个你熟悉的地理坐标,不只是一个宅院一座房子。家还是一个心理意义上的家。心理意义的家和地理意义上的家,也不一定是吻合在一起的,所以你所能回的家也许只是其中一个。很可能,你回的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家,而心理意义上的家,早已经回不去,回去了也找不到。心理意义上的家就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就像背着房子的小蜗牛那样,背着一座心理意义的家到处流浪。对家的理解就不一样,到底哪个家才更像家,才更值得回望更值得回味。如果更认可心理意义上的家,那我想要回家,就是走进我的心里去,走进过往的有关这个家的回忆里去;而不是要坐车,拉着行李箱,回到一个地方,走进一座房子,才是回家。那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家。我想最初,我们的地理意义和心理意义上的家是完全在一起的,那时候我们还小,我们就只有一个家。随着我们在长大在变化,家也在变化,家就渐渐分成了两个,变成了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家和一个心理意义上的家。地理意义上的家也是家,也应该回去看看呀,没错,但如果地理意义上的家会破坏心理意义上的家,我想应该就要考虑下。
还有舆论压力。众所周知,每个人的老家都有一个“情报中心”,只要你拉着行李箱出现,大老远就会被坐在或站在村头闲聊、晒太阳、避风或压根无所事事的“情报员”发现。你的出现可太好了,太妙了,如同久旱逢甘霖,让寂寞许久的“情报中心”终于有所捕获,瞬间他们的眼睛就亮起来了。伸长脖子,翘首张望,比比划划,那是在努力追踪你,并且告知其他人,他已经锁定了你。等你靠近了,他们又交头接耳,眉来眼去,嘀嘀咕咕,那是在进一步议论你,努力装出一副怕你觉察的样子,殊不知你早已发觉并因此脊背发凉,直冒冷汗。不管听不听得清,你都心知肚明,此时谈论的主角正是你,你正处在舆论风暴中心。等你经过了,你的后背还能感觉到,他们还在用热辣的眼光追踪你;此时此刻经过的你,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饿狼扑到的野兔,怎么能轻易放过呢。对于这样的情况,应该很多人都忌惮:有的硬汉不服,硬着头皮去闯,学但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有的人很机智,在村外草丛里猫着,等到天黑了再进村;还有的异想天开,妄想打降落伞直接跳到自家院子里。
还有社交的压力。一旦你回了家,就走进另一个群体,一张大网向你张开,把你笼罩住。不管见到哪个老乡,总要打个招呼吧。就算你不主动说话,人家主动和你搭话,你总要回个话吧。既然回家了,小时候的发小儿,曾经的同学朋友,是不是要去问候一下,如果不去联络一下,是不是就更陌生了,同学不像同学,朋友不像朋友了。就算你打死不出门,有人来家里做客,你总该出来露个面,打个招呼吧。而且有些人来你家,就是听说你回家了,特意来“探望”你的,你很久不回家,对你很好奇,不知道你变成什么样,在外面做什么,到底混得怎么样,可不可以给他带来一些门路。就算摒弃世俗,闭门谢客,闲杂人等,一律不见,过年来拜年的总该见吧,总该说说话吧。再说过年了,按照习俗要去给长辈拜年,总不能不出门拜年吧?那可真是不孝子孙了。去拜年按照习俗,小辈们就要集合在一起,就要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去挨家挨户给长辈们拜年,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个家族的人丁兴旺,势力庞大。一旦回到家,有些事就不得不做,有些人就不得不见,有些话就不得不说,这就让人为难尴尬,不自在,不舒服。
再来听听那些人都习惯问些什么吧。常问的、爱打听的、很好奇的,无外乎是这些:你在外面做什么工作?(我……)你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我如果直面这个问题,回答的工资数额比这人想象的多,他脸上就会显出惊讶的表情:哇,能挣这么多钱呢,你这工作不错呀,你刚才说你做什么来着?再看他的眼神,好像也立马变得对你刮目相看。你如果说的工资比他想象的少,再看这人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微妙了,似笑非笑,说话也变得微妙了,含沙射影:我在工地上搬砖,一个月还能挣个万八千呢。说到这里这人不继续说了,而是用筷子去夹一口菜,很干脆地送进嘴里,很爽快地嚼起来,好像这口菜吃得很自豪很香。见你收入实在微薄寒酸,不像上过大学的应该有的收入,他出于善良,多半会结合他的经验,给你提出忠告和建议:你可以找找其他工作和门路,我有一个朋友,人家做什么生意……谁谁家的孩子,人家干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尤其酒喝到位了,酒到深处,脸红胀得像猴屁股,说话更实诚了,句句离不开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谈挣钱,还谈什么呢。
还可以谈房子。你工作这些年没少挣钱吧?你攒多少钱了?你在城市里买楼房了吗?在大城市里买不了楼房,可以在咱县城买个楼房。不在县城里买楼房,回家盖个房也行。一定得有房,这年头没房,根本娶不到媳妇,没人愿意跟你过日子……说完房子又说车。你买车了吗?现在国家政策好,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家家户户都有车,你看每家门口都停着一辆车。你也买一辆车吧,有车去哪里都方便。我心想:我常年在城市里打工,坐公交坐地铁就行,我买车干嘛,连车牌都没有,买辆车停在家里吃灰?摆着供人参观?可是不能这样说,对方是亲戚长辈,他也是为了我着想,也是发自肺腑的建议。
还可以谈感情,当然是谈你的感情。你有对象了吗?你怎么还不结婚?年纪不小了,赶紧找一个吧。别太挑剔,眼光别太高,找个能过日子的就行。就那么回事,和谁不是过呀,怎么过就那一辈子。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那个谁家的闺女不错……我心想,我有没有对象干嘛要告诉你?我结不结婚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要怎么找需要你来教导吗?可不能发作,不能伤了和气,还得面挂微笑,抿着嘴洗耳恭听。人家就是爱操心,你得理解他们的好意和苦心。为了避免更多麻烦,干脆没对象也说有了,好让他闭嘴。如果你真这样应对,这个话题可不是就终结了,原来才刚刚开始。对方又问:有对象了呀,是大学生吗?哪儿的人呀?做什么工作?家里条件怎样?见家长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好家伙,真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在哪条路上都围追堵截你。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人家既然和你聊这个话题,就是有备而来,就要有所收获,不问出点什么来,不套出点话儿来,怎么肯善罢甘休呢。所以,你干脆也别抵抗了,如实全招了吧。
为了避免一些谈话,一些社畜和尴尬,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如果我长久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父母又开始担心。母亲会时不时来敲下门:明儿,你自己呆在房间里干嘛呢?也不出来和我们说说话。可我就想自己在房间里呆着,说实话也没什么话可说的。我不想说话却非要我说话,这就让我感到不自由不自在。一会儿,母亲不敲门,又来扒窗户了:明儿,外面阳光这么好,你呆在屋里干嘛呢?也不出来晒晒太阳。我就想在屋里呆着,你非要来窗户窥视我,还非要让我出去,这又让我感到不自在。等我真的出去晒太阳了,去田野了溜达散步了,父亲又抱怨起来:你看你,一年不回家,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要不就呆在屋里不出来,要不就往大野地里跑,你是嫌弃我们,故意躲着我们吗?二老都开始多想了,挑理了。这让我怎么解释。我只是想在屋里呆着而已,我只是想去大地里转转而已,为什么他们要想那么多,为什么要扯上嫌弃和躲避。回家了,如果做得不好,惹得二老猜忌难过伤心,真还不如不回去。
总之,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个体,我有了自己的观念和习惯。我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我有想做的和不想做的。如果回到家,只是看看那座房子,看看那片田野大地,倒是可以。可是没那么简单,牵涉到的不少。家是一张网。家一定程度上,也已然回不去了。比如说吧,我从小长大的那个老院那个温馨的房子,其实早已废弃了,房顶已经坍塌,院子已经荒了。后来院墙用砖砌高了,五叔在院里种上了蔬菜,成了他的菜园。这让我感到很失落,很伤感。曾经的那些人,都变得很陌生了,有了很大的隔阂,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村西边那一大片枣树林都已经消失了,我们家那几棵枣树,我是一棵都找不见了。村庄周围种满了树,退耕还林,树真的好多好多,密密麻麻,自然环境变好了,乡村住的像是别墅。卫生情况变好了,用上了垃圾桶,人们不再乱丢垃圾,见不到生活垃圾了。柏油路通到了家门口,网络宽带也连到了每一家,家家户户有网络有暖气有煤气。一切都好像变得更现代更美好了,可是,这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家。那个家已经渐渐消释了,像冰雕一样在不断融化,我很怕有一天它会完全消失,我就在自己心里建起一个家。我写了很多文字,用很多温暖的回忆和印象,来构建这个温馨的家。这个心理意义上的家,才是让我不断缅怀的家。不是说我不想回家。我是在用我的方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