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是掌握知识的方式。它涉及知识的处理、知识的选择、知识的运用等,这些对知识的掌握便是智慧,智慧帮助人类获得最本质的自由。
通往智慧的唯一的道路是面对知识时保持自由,但通往智慧的唯一途径是在获取知识时保持纪律。自由和纪律是教育的两个要素。
教育中自由与纪律的对立,并不像我们理解的那么明显。儿童的大脑是一个不断发育的有机体。一方面,它并不是一个要被塞满各种陌生思想的匣子;另一方面,用有序的方式掌握的知识,对正在发育的大脑是天然的养料。因此,一种完美的教育,其目的应该是使纪律成为自由选择的结果,而自由则因为纪律而成为可能。
在教育中,自由和纪律这两个原则并不对立,在儿童的生活中应该对它们进行调节,使它们适应儿童个性发展的变化。我在其他场合所说的教育的节奏,正是指调节自由与纪律以适应儿童个性的自然发展。
我确信,过去许多令人沮丧的失败都是由于忽略了这种节奏的重要性。我的主要观点是,教育的开始阶段和结束阶段的主要特征是自由,但是在教育的中间阶段,纪律占主导地位,这时自由从属于纪律。
此外,我还认为,整个智力发展是由多个自由——纪律——自由的三重循环交替构成。我称每个循环中第一个自由阶段为“浪漫阶段”,称中间的纪律阶段为“精确阶段”,称最后的自由阶段为“综合运用阶段”。
现在,让我来详细说明我的观点。智力发展离不开兴趣。兴趣是专注和颖悟的先决条件。你可以通过愉快的活动激发兴趣,快乐是帮助儿童自我发展的自然方式。例如我们吃饭是因为我们喜爱美味的菜肴;我们征服大自然,是因为我们受一种永不满足的好奇心的驱使去探索奥秘;我们喜欢运动锻炼……
而痛苦是促使生命行动的一种次要的方式,这往往只是在缺乏欢乐之后才发生;相较而言,快乐是以正常健康的方式刺激生命力。我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沉溺于当前娱乐的诱惑中,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寻找那种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教育模式,而它本身又是令人愉快的。居于次要地位的严格纪律则是以保证教育的长远利益为目的。
我想说的第二点是,空泛无益的知识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有害的。知识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的应用,在于人们对它主动积极的掌握,存在于智慧之中。人们习惯上认为,知识本身——而不是和智慧一起——会使知识的拥有者享有一种特殊的尊贵,我难以赞同。知识的价值完全取决于谁掌握知识,以及他用知识做什么。使品格伟大崇高的知识是这样一种知识,在生动活跃的思维利用下变得有益的知识。
在教育中过分强调纪律是十分有害的,那种生动活跃的思维习惯只能在恰当的自由氛围中产生,死板的纪律容易使大脑变得麻木不仁,从而无法达到实行纪律的目的。
如果你经常接触从中学和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你很快会注意到那种头脑迟钝的人,他们所受的教育便是掌握死板的知识。这种急于传授单纯的知识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人的大脑拒绝接受以这种方式传授的知识。青年人天生渴望发展和活动,如果用一种枯燥的方式将受纪律束缚的知识强加给他们,会使他们感到厌恶。当实行纪律时,纪律应该满足对智慧的一种自然渴望。
现在我们来更仔细地考察人类智力的这种自然渴望的节奏。人的大脑在一个新环境里发展的第一步是发现,这是一个逐渐习惯于奇特想法的过程,想出问题并寻找答案的过程。这个普通的过程既自然又十分有趣。我们一定常常注意到了8岁至13岁的孩子专注于这个令人激动的过程中。
在这里,奇妙支配一切。毫无疑问,这个发展阶段需要帮助,甚至需要纪律,必须细心选择大脑活动的环境。当然,选择的环境必须适合孩子的成长阶段,必须适应个人的需要。在教师的观念里,儿童是被送到望远镜前去看星星;但是,在那个儿童看来,他得到了机会可以自由地去观察那一片灿烂的星空。教育是一种完全具有自身特点的过程。与这种过程最相似的是生物有机体吸收食物的过程:我们都知道,在适当的条件下,可口的食物对于健康是多么必要。
这个最初的浪漫阶段需要另一种方式的引导。毕竟,儿童是悠悠岁月文明的继承者,让他在人类知识的迷宫里游荡是荒诞的。因此,适当地指出重要的事实,指出简化的概念,指出普通常见的名称,确实会加强学生固有的基础。
在任何阶段的教育中,你都不能没有纪律,或没有自由;但是在浪漫阶段,必须永远侧重于自由,让儿童独自去领会,独自去行动。我的观点是,对正在成长的儿童来说,浪漫阶段的自然发展尚未结束时就对其精确性进行训导,必然会妨碍他对概念的吸收。
我坚持认为,以往的教育之所以如此的失败,就是因为没有对浪漫应有的地位进行认真的研究。没有浪漫的冒险,至多你只能得到缺乏创新的死板的知识,而最坏的情况则是你轻视概念——根本无知识可言。
但是,当我们对这个浪漫阶段进行了适当的引导后,就会出现另一种渴望。儿童缺乏经验的新鲜感已逐渐消失;他们具有以客观事实和理论为基础的一般知识;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能够在直接经验中进行独立的漫游,包括思想和行动方面的探险,这时便可以继续向前发展,准确地理解某一科目,记住它的显著特点。这就是精确阶段。
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在传统的教育计划中,精确阶段都是唯一的学习阶段。在这个阶段,你必须学习你的课程。但如此不适当的延长这个十分必要的发展阶段,其结果是培养了大量的书呆子,只有少数学生,他们天生的兴趣和爱好没有被应试教育的车轮碾碎。
确实,人们总是想教给学生多一点儿事实和准确的理论,超过他们在那个成长阶段所能吸收的范围。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吸收,那就会很有用了。中小学校长和大学教师们往往容易忘记:忘记了我们的学生在他们自己愉快的时光里,在他们以后的生活中,他们将要独立学习。不能回避这个事实:知识已经都有了,你若想在现代世界里发挥作用,就必须充分掌握最好的实践方法。写诗你必须学习诗歌的格律;建造桥梁你必须熟悉材料强度。
浪漫是精确阶段的背景。但浪漫不是无生命的,它是这样一种艺术:教人们如何在专注于指定的工作中培养浪漫。浪漫必须加以培养,要在实践中找到自由和纪律之间那种准确的平衡,它能使求知获得最大的收获。
我不相信有任何抽象的规则可以为所有科目、为各种类型的学生提供合适的知识;除了我始终坚持的那种具有节奏性变化的规则——即在发展的早期应注重自由,中期偏后则应强调确规则。
我坦率地承认,如果浪漫阶段安排得较好,那么第二个阶段的纪律问题就不那么明显,那时儿童们就知道如何去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就想把工作做好,对他们所做的各种事情就可以放心。
此外,我坚持认为,就纪律本身的重要性而言,唯有自我约束才是纪律,唯有通过享有广泛的自由才能得到这种纪律。在生活中必需养成这种习惯:愉快地去完成必需做的工作。如果这些工作符合学生发展阶段的自然需要,如果它们能使学生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如果它们能取得明显的结果,如果在做的过程中允许适当的自由,那么就能达到目标。
一个出色的教师如何使他的学生保持充满活力的浪漫,其困难在于,花长时间描述的理论付诸实践时往往只用很短的时间。维吉尔诗文的优美,可以通过强调文字清晰的发音所产生的悦耳效果来传达,而不用冗长的发声来表达。强调一个数学论证的优美,通过列举一般原理来阐明复杂的事实,这是最快的过程。教师在这个阶段的责任是十分重大的。
除了极少数有天分的教师外,我认为不可能使全班学生在精确阶段充分发展,而不或多或少削弱他们的兴趣。很遗憾,我们面临这种两难的选择:创新精神和训练缺一不可,但训练又往往会创新精神。
但是,承认这点并不是容忍这个难题不被解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处理个别的情况时没有完美的方法。以往采用的方法扼杀了兴趣;我们是在讨论如何将这种罪恶减少到最小程度。我不过是提出这样一个忠告:教育是一个难题,不能用一种简单的公式来解决。
然而,在这方面有一个实际的问题被人们忽略了。浪漫兴趣的领域广泛而不明确,无法用任何清晰的界定来确定,它取决于偶然闪现的悟性;而精确知识的领域,正如在任何普通的教育体系中所要求的那样,可以而且也应该做出明确的界定。
假如你将范围定得太宽,你会扼杀学生的兴趣,使你的目标落空;若将范围定的过窄,学生将不能有效地掌握知识。确实,在每一种类型的课程中,每门科目所要求掌握的精确知识,都应在经过最审慎的斟酌后予以确定。然而,目前任何实行的方法并非是这样。
我肯定,成功的教师有一个秘诀:他在自己的脑子里清楚地确定了学生必须以精确的方式掌握的东西。因此,他不用勉强让学生为熟记许多次要的不相关的知识而烦恼。成功的秘诀是速度,速度的秘诀是集中精力全力以赴。但是,就精确的知识而言,秘诀是速度,速度,速度,快速获取知识,然后应用它。如果你能应用知识,你便能牢牢地掌握它。
我们现在来讨论这种有节奏的循环周期中的第三个阶段,即综合运用阶段。在这个阶段会有一种对浪漫的反动。这时,学生已了解了一些确切的知识,已养成了学习的悟性,已清楚地理解了对一般规则和原理的系统阐述和详细例证。学生这时想使用他掌握的新武器。他是一个有效的个体,他想得到结果。
他重新回到浪漫阶段那种有趣的探险中,不同的是,此时他的大脑好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团队,而非乌合之众。从这个意义上说,教育应该以研究开始,并以研究告终。毕竟,教育从整体上说不过是使受教育者做好准备,去迎战生活中的各种直接经历,用有关的思想和恰当的行动去应付每时每刻出现的情况。教育如果不以激发首创精神开始,不以促进这种精神而结束,那必然是错误的教育。因为教育的全部目的就是使人具有活跃的智慧。
我在数所大学任教,对学生们麻木不仁的思维深感惊讶,这种麻木的思维来自于漫无目的的积累死板的精确知识,而又不对知识加以利用。大学教师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展示自己真实的特质——即像一个无知的人那样思考,那样积极地利用他那一点有限的知识。
从某种意义上说,随着智慧增长,知识将减少:因为知识的细节消失在原理中。在生活中的业余爱好里,你可以临时学到那些重要的知识细节;但养成习惯去积极地利用透彻理解的原理才算最终拥有了智慧。
精确阶段是通过掌握精确的知识细节进而领悟原理的阶段;综合运用阶段是摆脱知识细节而积极运用原理的阶段,这时细节退回潜意识的习惯中。我们不用在脑子里清晰地记住二加二等于四,尽管我们曾经不得不牢记它。对于初等算术,我们依赖于以往的习惯。但是,这个阶段的本质是,脱离那种被训练的比较被动的状态,进入主动应用知识的自由状态。当然,在这个阶段,精确的知识将会增长,而且比过去更活跃地增长,因为大脑已经感受了确定的力量。但是,知识的增长成为一种越来越无意识的过程,就好像是来自于活跃的思想探险中的一次偶然。
关于智力发展节奏三个阶段就讨论到这里。一般来说,教育的全过程受这种三重节奏的支配。浪漫阶段一直延续到13岁或14岁,从14岁到18岁是精确阶段,18岁到22岁是综合运用阶段。但这只是一般的类型,大致描绘出整个的发展模式。
我认为,没有一个学生在学习各个科目时是同时完成这三个阶段的发展。譬如,我可以说,当语言学习开始进入精确阶段,即开始掌握词汇和语法时,科学学习应该处于完全的浪漫阶段。语言学习的浪漫阶段始于婴儿时期的学话阶段,因此较早进入精确阶段;相比而言,科学学习阶段的发展则较为滞后。
因此,如果在比较小的年纪反复灌输精确的科学知识,就会扼杀学生的首创精神和求知兴趣,使学生不可能理解科学题目的丰富内容。因此,在语言学习的精确阶段开始之后,科学学习的浪漫阶段还应持续若干年。
在各个阶段的发展中,每天,每星期,每个学期都有若干较小的三重循环。除非学生不断地为兴趣所激发,不断获得技能,不断为成功而兴奋,否则他们永远不能进步,而且注定会失去信心。
总的来说,在过去的30年里,英国的中学一直在向大学输送失去勇气和信心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就像是打了预防针,不再有任何智慧的火花迸发。大学的教育进一步支持了中学的做法,更加剧了这种失败。结果,年轻人活跃欢乐的情绪转向其他项目,使英国的知识界不愿意接受思想。当我们能够指出我们民族的伟大成就——我希望不是战争方面的成就——这种成就又是在学校的教室里而不是在运动场上赢得的,那时,我们就可以对我们的教育方式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