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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王博:五个书名,五种看《红楼梦》的角度

Wang Bo: Five Titles, Five Perspectives On Dream Of Red Mansions

2023-06-03 01:09

《红楼梦》这本书至少有五个名字。《红楼梦》本名《石头记》;第二个名字《情僧录》,书中说: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第三个名字是吴玉峰起的《红楼梦》;第四个名字是东鲁孔梅溪题的《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王博:五个书名,五种看《红楼梦》的角度

于是,问题来了:好好一本书为什么有五个名字,这五个名字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这五个名字是一个人起的还是真的出自不同的人呢?接下来我们一个一个来看这五个名字。

《情僧录》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是从“情”与“色”的主题悟到世界之空。“情僧”本身就是个矛盾,“僧”是出情入空,从情的世界里走出来遁入空门的人。“情”与“僧”本就是很大的矛盾,但如果仔细去想就会发现:真正的“僧人”永远是真正的“情人”,只有真正的情人才会变成真正的“僧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把世界看空?执着的人,用《红楼梦》里的话讲就是“痴”。只有执着的人才能知道自己执着的东西其实是变化的,任何执着的东西都留不住。佛教世界观里很重要的一个概念就是“无常”。世界为什么是“空”?因为“无常”。佛教里的“空”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有”但“无常”,对这个世界用情过深的人最后都是悲剧。情越深,情越专,情越执着越痴就越是悲剧。《红楼梦》里贾宝玉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就两个字——体贴,而这种情人恰恰容易变成“僧人”。因为他经过对世界的痴之后会发现他所执着的东西消失了,最喜欢的林黛玉死了,最珍视的爱情敌不过其他的一些东西,他伤心了,心彻底凉了才会出家。《情僧录》是一个由情到僧的记录。

王博:五个书名,五种看《红楼梦》的角度

《风月宝鉴》

“风月”有两个意思:一是风花雪月,如《后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大自然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情绪,是雅的东西;二是风月场。《风月宝鉴》是第二个意思,不是精神的,而是肉体的享受。《红楼梦》里“风月宝鉴”落在一个人——贾瑞身上。贾瑞跟贾宝玉是叔伯兄弟,但两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从出生就花团锦簇,而另一个则出生爹娘就没了。贾瑞是被爷爷贾代儒带大的,看名字就知道他爷爷是一个非常穷酸的知识分子。《红楼梦》是一部非常具有反讽意义的作品。“代儒”代代儒家,儒家最讲道德教化,而他孙子生命里最终呈现出来的是肉体的欲望。贾瑞是个屌丝,却喜欢上了最不该喜欢的人——他嫂子王熙凤。王熙凤是个拿性命当儿戏的人,手中有好多条人命。贾瑞被王熙凤戏弄的又惊又怕又挨打,然后又受寒生病。生病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再加上心中郁积不能够发散,贾瑞已经不行了。这时候来了一个手持风月宝鉴的僧人,还特别交代只能看反面不能看正面。贾瑞一看反面,看到的是骷髅,心中一惊就有点清醒了,但他忍不住要看正面,一看正面,王熙凤从镜子里婀娜多姿的走来,贾瑞也就呜呼哀哉了。“风月宝鉴”正面反面看的是一个东西,但正面是美女,反面是骷髅。《风月宝鉴》思考的是欲望的问题,它与《情僧录》不同。《情僧录》更多的是一种留恋、爱慕和追逐,而《风月宝鉴》的“风月”更多的是一种欲望。所以,《情僧录》的“情”可以落在贾宝玉身上,而《风月宝鉴》只能落在贾瑞身上。这是透过不同的生命表现的不同主题。

《红楼梦》

“红楼”在书中有很多的意象,其原义实以前贵族、大户人家的女儿住的地方。我个人认为“红楼”所映射的是滚滚红尘所构造起来的世界。“楼”让我们想起各种各样有型的积累,权力的积累,财富的积累……看起来很光鲜,很庞大。《老子》二十六章“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中的“荣观”就是一切美好的东西,有力量的东西,很让我们羡慕或追逐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场梦,整个世界就是一场梦,这是佛教的世界观。正如《金刚经》最后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红楼梦》是对整个世界的思考。

《金陵十二钗》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随着警幻仙子听了一首曲子——红楼梦的曲子,加上引子、收尾是十四个部分,中间十二支曲子对应“金陵十二钗”。十二钗指的是金陵的12个女子,按《红楼梦》里的叙述次序:黛玉和宝钗、元春和探春、湘云和妙玉、迎春和惜春、凤姐和巧姐、李纨和秦可卿。从中我看到的是十二种生活方式,十二种活法,十二种生命。《金陵十二钗》讲的生命意义的问题,我们究竟以什么方式来度过我们的生命。最简单的就是三个字“完成之”。“完成之”有非常丰富的含义,最简单就是每天吃喝拉撒睡,直到老天将我们送走。另一种“完成”就是要赋予生命什么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可能选择不同的生活理念,有人为情而活,有人活在道理之中,有人活的很真,有人活的很假,有人活得很洒脱豪爽,有人活的很纠结。“金陵十二钗”每个人背后都有不同的原则。

《情僧录》是关于情感的思考,《风月宝鉴》是关于欲望的思考,《金陵十二钗》是关于生命的思考,而《红楼梦》是关于整个世界的思考。这些都是我们人生在世最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老子用哲学的方式来表达,曹雪芹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但其实问题是相通的,曹雪芹的问题可能就是老子的问题,可能就是庄子的问题。

《石头记》

在《红楼梦》的叙述了,《红楼梦》这本书是送石头上抄下来的。“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这块石头在《红楼梦》第一回中有一个名字——“三生石”。红楼梦整个的故事是从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下面那块石头开始的。原来有块石头什么都是就是一块石头,但后来它被女娲锻炼了,开窍了,动了凡心,请一僧一道带它到红尘中走一遭。两位先师告诉它,红尘里一切都是无常的,没什么好玩儿的。但石头凡心已动,已经听不进去了。于是,一僧一道带它到红尘中走一遭,但必须变换样子,石头变成了玲珑剔透的宝玉。它的第一个生命是石头,第二个生命是宝玉(贾宝玉下凡出生时所携带的那个东西,但是贾宝玉贾宝玉,它的假的宝玉,真的石头)。贾宝玉在繁华的温柔富贵乡走了一遭,历经了各种各样的情感,最后破灭之后复归本质遁入空门,又重新变成石头。这就是三生石。这就像佛教里那个非常著名的比喻:没有觉悟的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刚觉悟的时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真正觉悟的时候,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第一个生命的石头和第三个生命的石头,虽然都是石头,但它们已经不一样了。原来的石头上是没字的,现在的石头上是有字的。按照我的理解,这块石头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心,不动的心;宝玉就是我们发动了的心,追逐滚滚红尘,追逐情,追逐欲;复归的石头有复归到不动的心。《石头记》是心灵的记录,这本书不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而是从我们的心灵上抄下来的。这也是《石头记》是本名的最重要的理由。

如此一来,这五个名字的味道就出来了。心、情、欲、世界、生命,多么重大的问题,却又跟每个人都很贴近。这时候再来看给它起名字的这些人的号就更有趣了。吴玉峰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一个人,而是一个假名。红楼梦里所有的名字都是谐音。吴玉峰就是没有欲的石头,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吴玉峰恰恰就印证了它的本质是石头。吴玉峰这个名字是曹雪芹自己幻化出来的。东鲁孔梅溪是唯一出现地名的名字,东鲁还行孔,大家会想到谁?是不是孔子。孔梅溪本身也不是一个真实的名字,这个名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我们想起孔子,想起儒家。当一个儒者看红楼梦的时候,他能看到什么呢?他看到的是欲望不过是个空。贾瑞的爷爷贾代儒直到贾瑞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还一直将风月宝鉴看成是妖物。空空道人觉悟到一切都是空的,《情僧录》的名字非常清楚。真正的作者曹雪芹在第一回讲的非常实在,“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悼红轩”是作者在哀悼美女,哀悼经历过的滚滚红尘。

所有这五个名字都是曹雪芹给的,这五个名字是作者想要提醒我们《红楼梦》可能的阅读角度。从情的角度,《红楼梦》就可以读成《情僧录》;从欲望的角度,《红楼梦》就可以读成《风月宝鉴》;从生命的角度,《红楼梦》就可以读成《金陵十二钗》;从世界的角度,《红楼梦》就可以读出世界的空,“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从心灵的角度,就可以读到一个动心和不动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