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武斌,哲学学者
伊壁鸠鲁的幸福花园
自从柏拉图创办了阿卡德米学园,雅典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许多哲学家的学园,聚集了来自各地的爱好智慧的人们,或讲演、或辩论、或沉思、或著述,以探索自然、社会和人生。其中以亚里士多德吕克昂学园最为有名,其他还有许多哲学家的学园。我们可以想见,在那个时候,雅典具有多么浓郁的学术气氛啊!
可惜,年代久远,这些学园早已不见踪影,人们只能在以“学园”命名的雅典科学院的大楼前,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巨大的石雕像前,想象那古老时代的优雅的风景。
在亚里士多德之后不久,有一位来自萨摩斯岛的哲学家,他叫伊壁鸠鲁,也在一座花园里开办了他的学园。
伊壁鸠鲁于公元前341年生于萨摩斯岛。萨摩斯岛在爱琴海东部,是爱琴海中距小亚细亚大陆最近的希腊岛屿,和小亚细亚只隔着窄狭的萨摩斯海峡。在希腊神话中,天后赫拉就出生在萨摩斯岛,这里有为女神赫拉建的赫拉神庙(The Heraion)。在古希腊时代,萨摩斯岛是一富有和强大的城市,为爱奥尼亚文化的中心,哲学和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在此出生,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曾在萨摩斯岛居住过,据说他的著作《历史》也是在岛上完成的。
虽然伊壁鸠鲁出生在萨摩斯岛,但无论是从出身还是从气质上来说,他实际上是雅典人。他的父亲是学校的教师,于公元前352年和大批雅典军事殖民者一起从雅典移居萨摩斯。所谓军事殖民者,就是按照国家的安排为了一定的军事目的被派往盟国定居的雅典公民,但仍保有雅典的公民籍。他的母亲是一个跑江湖的巫婆,靠符咒和法术为人们“消灾祛病”,据说伊壁鸠鲁童年时曾跟着母亲走街串巷,帮她施展骗术,也许就是这种经历使他产生了对迷信巫术的轻蔑和厌恶。
伊壁鸠鲁18岁时到了雅典,接受雅典青年在取得公民资格之前必须经过的两年军训,同时,他也学习了许多自然科学和哲学的知识,当过柏拉图的弟子帕姆菲洛斯和德谟克利特的弟子瑙昔芬民的学生。虽然德谟克利特的学说对伊壁鸠鲁产生了很大影响,但他对向他传授这种学说的老师瑙昔芬尼并不怎么尊重,甚至轻蔑地称他为“软体动物”。
伊壁鸠鲁到雅典时,正是亚历山大开始东征的时候。雅典已经被马其顿所控制。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在巴比伦去世,这给雅典人提供了反抗马其顿统治的机会。就是在这个时候,亚里士多德因为与亚历山大的关系,受到雅典人的猜疑和迫害,不得不逃离雅典的。但雅典人的起义很快就失败了,雅典反被马其顿人占领。第二年,雅典的移民被赶出萨摩斯,伊壁鸠鲁的父母也被赶出家园,成为逃亡者。他们逃往小亚细亚的克罗尼亚定居,不久伊壁鸠鲁也从雅典赶到这里与家人团聚。后来,他又在许多地方流浪,直到36岁时才结束了这种动荡艰难的生活,回到雅典。
伊壁鸠鲁在雅典定居下来,买了一所房子和一座花园,他就在花园里讲学,创办了他的学校。这所学校被称为“伊壁鸠鲁的花园”,他的学生们则被称作“来自花园的哲学家”。花园的大门上刻着这样的题词:“客人,你在这里将会生活得很好;这里将给予你幸福,最高的善”。学园的成员有几位和他一起来到雅典的学生以及他的3位兄弟,他们协助他主持学园和教学。此外,又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学生,甚至还有奴隶和妓女。他们在学园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通过哲学获得安宁、幸福的生活。
伊壁鸠鲁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快乐,快乐就是人生最高的善。但是,在他看来,快乐和幸福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肉体的快乐就是痛苦的消除,精神的快乐就是解除心灵的纷扰。他说:“当欲望所造成的痛苦取消了的时候,简单的食品给人的快乐就和珍馐美味给人的一样大;当需要吃东西的时候,面包和水就能给人极大的快乐”。因此,他们过着十分俭朴的生活,他们的饮食主要是面包和水,偶尔有点干酪和葡萄酒,那也是在招待客人和难得的喜庆节日时用。但他们觉得这就很满意了。伊壁鸠鲁说:“当我靠面包和水过活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洋溢着快乐;我轻视奢侈的快乐,不是它们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有种种不便会随之而来”。
虽然生活简仆清贫,但学园中充满着和谐友爱的气氛。在学园中,同情、互助、团结、为朋友承受任何痛苦以至献出生命,是他们严以律己的行为准则。据西赛罗说,伊壁鸠鲁认为“友谊与快乐是分不开的,因为这种缘故所以就必须培养友谊,因为没有友谊我们就不能安然无惧地生活,也不能快乐地生活”。关心朋友的子女,特别是关心亡友的遗孤,是他们集体的重要规范。伊壁鸠鲁认为友谊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快乐,“在智慧提供给整个人生的一切幸福中,以获得友谊最为重要。”他热情地期望“友谊跳着舞走遍全世界,向我们所有的人宣布:我们都来赞颂幸福的生活”。
在伊壁鸠鲁看来,困扰人的幸福的是对神灵和死亡的恐惧。他告诫人们,虽有神灵存在,但他们并不居住在我们的世界上,也不会干涉我们的生活,否则就会扰乱了他们自己的幸福生活。神对我们这个世界是一种丝毫不发生影响的东西,既不会因人们对他们的虔诚而赐福于人,也不会因对他们的不敬而降祸于人。这种对神的新解释使人如梦方醒,对神战战兢兢却原来是毫无必要的。实际上,伊壁鸠鲁的这个观点奠定了后来的无神论,正如马克思所说,他是古代希腊“最伟大的启蒙运动者”。
对神的恐惧是不必要的,对于死亡亦是如此,因为死亡和我们毫不相干。“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他说:“贤者对于生命,正如他对于食品那样,并不是单单选多的,而是选最精美的;同样地,他享受时间也不单单度量它是否最长远,而是度量它是否最合意。”
伊壁鸠鲁在他的花园里安静地过着最合意的哲学家生活。他终生多病,但他学会了以极大的勇气承担它。同样,他也以哲学家的勇气去承担死。他在临终前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在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这个日子,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刻,我给你写这封信。我的膀胱病和胃病一直继续着,它们所常有的严重性丝毫也没有减轻,但是尽管有着这一切,我心里却在追忆着我和你谈话的快乐。请你费心照顾美特罗多罗的孩子们吧,正象我可以期待于你从小就对我以及对哲学所具有的忠诚那样。”美特罗多罗是他最早的学生之一,这时已经过世。伊壁鸠鲁在遗嘱中为他的孩子们作了安排。此时他已毫无牵挂了,便从容地洗了操,喝了一杯酒,并嘱咐朋友和弟子们谨记他的学说,然后就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伊壁鸠鲁的追随者们把他当作神圣者来崇拜,他的教导被当作正统学说严格执行,形成了花园派独尊师长的传统。据记载,伊壁鸠鲁的著作多达300多卷。他去世后,弟子们忠于老师的遗愿,世世代代坚守他的学说的本义。据说,伊壁鸠鲁学派在学说上的一脉相承,胜过一切哲学派别。他的学生们的座右铭是:“就象伊壁鸠鲁的眼睛仍在照看着你一样去生活”。伊壁鸠鲁的学说广泛传播于希腊—罗马世界,伊壁鸠鲁学派作为最有影响的学派之一延续了4个世纪 。
但是,几百年之后,欧洲进入到基督教一统天下的时代。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和无神论是与基督教精神格格不入的,因此,它被看作是极端的异教的象征,受到种种攻击、诽谤和查禁、以至长期湮没无闻。到了文艺复兴时代,出现了挖掘恢复古代文化的热潮。在这个热潮中,有一位法国人,把伊壁鸠鲁的哲学挖掘出来,打扫了历史的灰尘,清洗了加于他的种种恶名,恢复了他的名誉。由于这位法国人的工作,现代人才得以知道伊壁鸠鲁其人其说。这位法国人叫伽桑狄。马克思说:伽桑狄的历史功绩在于他“把伊壁鸠鲁从禁书中拯救出来了”。
然而,这位拯救大无神论者伊壁鸠鲁的伽桑狄却曾是一位吃神职俸禄的天主教神父。在伽桑狄生活的时代,被经院哲学家们歪曲了的亚里士多德主义仍在学术界占统治地位。伽桑狄的一些言论引起了当地耶稣会教士们的不满,所以他不得不辞去神父和教授的职务,只身从外省来到巴黎。伽桑狄一到巴黎,就和这里的知识界建立了联系。他结识了著名神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梅桑纳,通过他又结识了笛卡儿以及其他一些学者。他还到英国和荷兰等地旅行,与英国哲学家霍布斯建立了亲密的友谊。
经过几年的游历生活,伽桑狄眼界大开,特别是对自然科学的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很钦佩哥白尼和伽利略等大科学家。他在写给伽利略的信中曾援引了“智慧是靠勇气得来的”这句名言。他还自称是布鲁诺的学生,宣称他的生活的口号是“烧死也不屈服”。
1645年,伽桑狄被任命为法兰西皇家学院的数学教授,很多著名的学者都来听他讲学。但是,繁重的研究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两年后,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他返回故乡养病,并在养病期间,专门从事伊壁鸠鲁哲学的研究。他写了一些从历史上理解和复兴在中世纪已完全湮没无闻的伊壁鸠鲁哲学的著作,博得人们的赞扬。他叙述了伊壁鸠鲁的生平以及他的道德意义;他详细地注释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十书,并亲自对伊壁鸠鲁的哲学作了系统的阐述。伽桑狄完全赞同伊壁鸠鲁对幸福的理解,认为幸福乃是摆脱灾难,精神刚毅,不畏死亡,不怕艰苦,不惧神灵,不回忆过去的水福,也不空想未来的幸福;认为真正的快乐就在于身体健康和精神宁静,而理性乃是获得快乐和幸福的必要条件。
伽桑狄通过伊壁鸠鲁的哲学所宏扬的是人文主义的精神。有的学者评论说:伽桑狄是人文主义者中间最优秀的哲学家,也是哲学家中间最有学识的人文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