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于汉唐时代学人的注疏而形成的经典解释系统“十三经注疏”中,《中庸》是《礼记》的一篇,是礼学体系的一个部分。但到了宋明时代随着另一经典解释系统“四书五经”的形成,它又被从《礼记》中抽离出来,单独成篇,并被纳入到“四书”学体系中,成为“经典中的经典”。《中庸》在思想文化中的位置的这一历史性变化绝不是偶然的,这与《中庸》或“中庸”本身在中国思想中的特殊位置有关。事实上,在朱熹的《中庸章句序》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样的理解:与其他经典不同,《中庸》书写的乃是历代圣贤相互传承的心法,正是它体现了中国思想之为它自身的那个特性。
朱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显然,对于朱熹而言,《中庸》是子思在忧道学之失其传的境况下而作的,它是对历代圣贤所传心法之总结。作为这一心法传承内容的“中庸”之道,有其悠久的历史系谱,从尧、舜、禹,到成汤、文、武、皋陶、伊、傅、周、召,再到孔子、颜氏、曾氏,一直到子思,它始终被理解为中国文化精神与灵魂的直接诠释。当然,中庸之道在历代圣贤那里有着不同的表述,例如,“允执厥中”“执中”“中庸”“时中”等等,但这不同的词语,不过是同一个内涵的不同表达方式,而在这不同的表达中,“中”作为一个关键词或中心词的位置始终被保持着,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的实质。
朱熹的发现,受到了程颐的启发,在他之前,“伊川先生尝言: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而自朱子之后,上述观念遂成为一致的共识。在蔡沈所作的《书经集传序》中,就明确地延续了朱熹的上述观察:
而作为要点的“执中”与“建中”,并无本质性的不同。在陆九渊的弟子杨简那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说法:
南宋吕祖谦与陈经等学者也认为,作为一部经典,《中庸》虽然有其特殊的“自得之地”,但同时也揭示了一个历史悠久的道统系谱:
上述文献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把“中庸”与中国思想或中国文化的精神特性联系在一起的努力,这种努力在古代既是集体性的,也是持续性的,它不但表明了中国思想与文化在自我理解方面所达到的充分之自觉,同时也表明了这种自我理解所具有的惊人的一致性。其实,不仅是在理学与心学的阵营中,即使是在清代的汉学中,“中庸”的如上定位,也仍然被视为“真理”,例如惠栋就认为:
正是在儒家的道统谱系的书写中,《中庸》的中心位置得以确立并日益强化。这样一来,它与儒家传统的“六经”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把《中庸》从群经中抽离出来,单独成篇呢?这里就隐含着对《中庸》在儒家经典之中的位置的理解。事实上,宋代黎立武在他的《中庸指归》中曾经断言:“《中庸》者,群经之统会枢要也。”这意味着,儒家的“六经”展示了一个彼此相互通达的思想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对中庸之道的不同揭示方式;或者,《中庸》以外的其余的经典都可以围绕着《中庸》这根主轴而得以一贯的、整体的理解。的确,如果说《中庸》以“中庸”为核心,那么,不同经典中出现的“允执厥中”“执中”“中庸”“时中”等等表达,为上述观察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从《尚书》到《论语》到《中庸》再到《孟子》,围绕着“中”这个关键性的语词而展开的确实是一种连续性的思想努力。
在《尚书· 大禹谟》中,可以看到被宋儒称为“十六字心传”的著名箴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一箴言在《荀子· 解蔽》同样被提及:“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尚书》不仅强调“执中”实践的智慧,而且,还特别重视“惟精惟一”的向度,后者其实可以与《中庸》的“纯亦不已”的向度相互发明。《诏诰· 洛诰》的“时中”、《酒诰》的“作稽中德”、《盘庚篇》的“各设中于乃心”、《吕刑》的“罔非在中”等,透露了“中”的思想日益主题化的消息。不仅如此,在后世的学者看来,《尚书》所谓的“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表述的正是“允执厥中”的道理; 而伊尹所谓的“一德”,又恰恰是“中庸”或“执中”的另一种表达。
同样,《周易》与《中庸》的关系也是值得注意的课题。黎立武以《周易》说《中庸》,并认为:“盖二书皆尽性之道,程门惟兼山深于易,故得中庸之义焉。” 而陈士元则宣称:“中也者,圣学相传之要也。执中之说,开于尧舜,备于皋谟箕范,而莫详于《易》。内卦之中,六十有四。外卦之中,亦六十有四。得其中则吉,失其中则凶。此学易者所当玩也。”事实上,正是在《周易》中,可以看到在《中庸》中曾经出现的核心观念—“时中”。“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时中’。”除此之外,“中行”“在中”“中道”“得中”“中正”“正中”等观念在《周易》中也频频出现。
而在《论语· 尧曰》中,孔子则亲自为中国思想的精神谱系做出了一个说明:“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不仅如此,《中庸》所一再表述的“中庸”这个概念最初就出现在《论语· 公冶长》中:“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论语》的这句话曾经被《中庸》引用。事实上,《论语· 子路》还提到“中行”:“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在孟子那里,仍然可以看到“执中”的表述:“汤执中立贤无方”(《离娄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尽心上》)。
《左传· 成公十三年》记载了刘康公如下的表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而在《周礼》中可以看到“以刑教中”(《地官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以六乐防万民之情,而教之和”(《仝右》)、“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春官大司乐》)等关于“中”的表述。
由上可见,通过“中”来贯穿《尚书》《周易》《论语》《孟子》《礼记》等经典,从而发掘儒家道统谱系的做法,的确有其经典的、历史的根据。其实,在更为深远的背景中,如果不是将“六经”仅仅视为儒家的专有物,不是将尧、舜、禹视为仅仅与儒家的文化象征体系相联系的圣贤,而是把“六经”视为先秦各家共同尊奉的文化遗产,将尧、舜、禹视为整个中国历史图景与文化图景中的“故事”(已经进入历史的事件),那么,“中”或“中庸”所关联着的道统谱系就必须在古代中国思想的整体性中加以确立。事实上,在《淮南子· 泰族训》《淮南子· 要略》中都可以看到“执中”的表达,而在《老子》《墨子》《韩非子》《淮南子》《太玄经》《抱朴子》等都可以看到“守中”的概念,《庄子》等也曾经提出“中道”“养中”的说法,“中道”这一表述还为后来佛经的翻译提供了一个来自母语的“原型词”,“中道观”成为东传佛教的一个中心观念。这些都不是偶然性的,它似乎昭示了一种以“中”的守护为中心而建构一种思想方向与文化形态的集体趋向。在这个意义上,那个被命名为“中国”的词语必须在更为深刻的意义上加以考察。
在“中国”这一语词中被表述的并不是一个地理空间,以及以一个固定的种族、民族、部落等共同的主权意识而建构起来的民族—国家。在古代中国的思想文化世界中,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也没有作为Politeia(希腊意义上的“政治”)展开场域的空间性国家。对古代思想而言,“政—治”展开场域的是“天下”,而不是“国—家”,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生活在国家与天下相互区分的意识中才能抵达;而“中国”不仅仅是“天下”的中心,而是能够意识到天下并将天下作为天下的“中央之国”,唯有通过“中国”,才能抵达“天下”。所以,人们在理解古代思想中的“中国”概念时,不约而同地指向了作为文化象征体系的中国、作为思想形态与生活形态的中国。这个思考的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但也因此必须面临文化中国的自我界定问题的困扰,这就是说,必须回答,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作为独特的文化之中国的真正内涵,换言之,在“中国”这个词语中,被道出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文化方向?
而以上对“中—庸”这个词语的简单考察,使我们相信,“中国”之为“中国”的秘密就隐藏在“中庸”之为“中庸”的秘密里,也即,“中国”之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其特性就在“中庸”中。“中庸”开辟了一条道路,由它才可抵达那个被命名为“中国”的“地方”,以及那个“地方”的独特语言思想与生活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