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生
能够长期得到封建统治者的支持,足见儒家学派有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这种魅力和价值,即使放到今天,也并未完全过时。儒家的内核“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融入民族基因里。
在道德修养方面,我几乎完全认同儒家思想。即使在今天,我也认同儒家作为我国世俗宗教的地位。就此而言,我是儒家的精神后裔。
但像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等伟大的学说一样,儒家学说也有很多局限。这些局限所造成的影响,亦如其积极影响一样广泛而深远。
如今儒家的许多局限已经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里,比如对妇女事实上的歧视,如今已得到根本改观。而有些局限,则依然在阻碍今日中国之发展,比如人情社会下人治对法治的阻碍,礼教导致的道貌岸然,三纲五常导致的人上人的追求,等等。
这些局限我们还可以指出很多,要说其中贻害最大的,则非官本位思想莫属了。直到今天,官本位思想依然在荼毒社会。当官,即意味着你有特权。有了特权,权力、金钱、美女都不在话下。这就难怪作家莫言调侃说,当官依然是当今中国第一等职业。话虽调侃,却也是实情。看看“考公热”,哪种职业有如此吃香?古人考个秀才并不太当回事,今人考个基层公务员,就好像人生实现了跃迁。
造成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就是儒家,这也是儒家政治化最大的污点。
之所说是最大污点,是因为它后来成了统治者的工具。在成为统治者的工具后,儒家自身也被矮化、被阉割了。而被矮化被阉割的儒家学说,日益成为愚民工具;在政治斗争中,甚至成为整人的工具,“文字狱”即是典型表现。
今人讨厌儒家学说,往往不是因为儒家学说本身,而是因为它的官方哲学性质(也就是所谓的主流意识形态)。历史痛苦的记忆让我们明白,所谓官方,往往意味着表面的仁义道德与实际的苛刻管制。儒家学说既然成了统治者举的旗,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伪善的性质。
这个污点,部分要归咎于统治者,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儒家自身。
如果真有什么历史的审判的话,孔夫子就难辞其咎。孔子救世治世的思想,本质是主张君主专制。这样说并没有冤枉他,孔子心中最伟大的统治者,是像尧、舜、禹、汤、文、周公这样的“圣人”。“外圣内王”是儒家一直推崇的治世典范。不过这倒无可厚非。那时,法家、道家,甚至墨家也无不主张君主专制。雅典的柏拉图,也极力证明“哲学王”是最佳统治者。所以光主张开明专制不是问题,主张精英治国也不是问题。孔子救世治世思想比较致命的问题在于,它过于重视政治的管理功能。他把得救之道寄托在政治上。在今天,孔子这样的人就是政治至上主义者,具有极权的性质。在他眼里,宗教、艺术、道德等一切都是统治工具,一切都被纳入教化范畴。
连听个音乐也要考虑政治影响,这样的社会是不是太无趣了?
当夫子把政治看得高于一切,就不难理解他何以会积极入世了。而所谓积极入世,对儒家来说就是积极入仕。所谓积极入仕,就是积极寻找统治者重用自己的地方。结果是,“学而优则仕”,文化精英都以做官为最后旨归。
不用怀疑,这份入仕的初衷是好的。但后果却是极其灾难性的。
其灾难之一是,儒家自己被官方哲学的地位缚了手脚,失去了活力和创造力。一方面被统治者“捧杀”,一方面又被统计者玩弄,这种处境,难怪儒家学子爱把自己比喻成“青楼艺伎”。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作为圣门正统,囊括了社会主流精英,这就意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成为士人阶层光耀门楣的人间正道。其后,整个文化阶层都趋之若鹜。秦以后,学子做得最多的就是迎合统治者。由此可见得,汉朝的怀柔统治委实比秦的严刑峻法高明。这是帝王术的进化,却是社会的退化。这是儒学官方化的带给社会的一大灾难。
儒家一直以国师自居,这情形就如“齐天大圣”的称号之于孙悟空,名头很大,倍有面子,但就是张空头支票。
早期,皇帝专权和中央集权没那么强大时,儒家所代表的士人阶层还有点“士可杀不可辱”的骨气,后来,文人渐渐被皇权打断骨头,偶有几个死忠死谏,也不过是皇恩下的忠臣烈士。
不得不匍匐在帝王膝下,这几乎是所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污点。
且不说贾谊、杜甫、韩愈、陆游这些忠君爱国之士,就是像李白这样的“谪仙人”,也何曾超脱于帝王政治?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看似不屑于权贵,实质是不得志于权贵后的“精神胜利法”。李白寻仙求道大半辈子,还是按奈不住出来为永亡起兵造反站台背书,足见其也是“假道学”。
李白或许从不觉得自己是儒家,但他的行动,却毕竟是儒家式的。
儒家,是传统知识分子逃不出五指山。平时你甭管他怎么谈玄说道,目中空空,或纵情山水,一旦有机会高居庙堂,有几个知识分子不春风得意、快马加鞭?
而这,恰恰是儒家最大的悲剧。知识阶层,本应是一个社会最有创造力的群体,本应该自立于朝堂,集义弘道,本应该高昂理性精神和人文精神,但一旦入朝为官,他就被朝廷牢牢钳制住。
文人最大的能耐本是创作,但受儒家入仕思想影响,他们又不满足于此,看到人金戈铁马,封侯拜相,就妄自菲薄,遂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文章乃雕虫小技。他们总觉得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不从政就无法施展其抱负。这种追求,常使他们外不能封侯拜相,内更挥霍了自己的才华。
很多士人实为朝廷服务,却还以为在拯救苍生,实在是可悲。
阳明心学,儒家圣门最后一座高峰,其“致良知”思想,可以说不逊于西方的启蒙运动,但非常遗憾,阳明心学的旨归是传统的道德修养。他从来没有触动当时的政治制度。为了论证自己思想的合理性,他也不得不搬出孔子、孟子这些正统权威。被人推崇的“事功”,也不过是一个“剿匪英雄”而已。王阳明从来没有触动君主制度。王阳明只是再一次有力地论证了德治的重要性。这也许是因为,他像无数士人一样,一边痛恨严苛的统治,一边又是这严苛统治的既得利益者。
王阳明的“致良知”思想,在那种环境下,有很大成分是自我安慰。这种自我安慰,传统知识分子也无不具有,只是王阳明强调得最多。虽有一些解放的作用,但对于当时整个黑暗的社会而言,这点解放犹如冬夜万山丛中的一点微光。
王阳明有功于统治者,却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封赏,反而因此受排挤。这也是儒家士人阶层的宿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君主专制之必然。在这种社会下,功劳越大,越难善终。儒家自己迎合权力,也算是咎由自取。
儒家官方化带来的灾难,其自我牺牲还不是主要的,最糟糕的是政治权力精英和知识精英正式联手了,从此,再没有任何势力能与这两个群体相抗衡。统治者既用儒家对付民众,又用儒家对付其他文化精英。这样强强联手,深刻塑造了“大政府小社会”的局面。其他文化群体的精英,在儒家社会下,被一再边缘化。人民则被麻痹得最严重。愚民政策可能不是儒家直接带来的,但确与儒家脱不了干系。当儒家将自己的利益和君主专制捆绑时,它就不可避免地会走到人民的对立面。这种对立尽管非诚心的儒士本意,但它客观上却不能不对立。
儒家的民本思想,儒士的民本情怀,尽管令人动容,但还是在皇权专制下走了样,或者说,都成了帝王的点缀。这虽是被帝王利用的结果,但儒家思想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孟子·滕文公上》说:“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天;天下之通义也。”在另一处,孟子说:“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这就明确提出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两个阶级,体力劳动者被脑力劳动者所统治,这是天经地义的。照这个意思,你是体力劳动者,就活该被脑力劳动者盘剥。在其他儒家推崇的经典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如《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国语·鲁语》:“君子务治,小人务力。”《管子·法法》:“君子食于道,小人食于力。”这些作品进一步将两个阶级说成是“君子”与“小人”之别,明显是看不起体力劳动者。
“士农工商”的排位,也是把官宦士大夫放在第一阶梯。除了皇权,士大夫阶层是最有特权的阶层。儒家也有主张法治,黄宗羲就曾说“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但这个法,并非现代意义上的法,而是“先王之法”。“先王之法”,实际上就是理想化的圣人之法,最后的逻辑,还是人治。
“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也。”“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又说“无治人,则良法美意,反以殃民;有治人,则弊习陋规,皆成善政”。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问题是,历朝历代几个帝王符合儒家圣贤明君的要求呢?儒家以德治国本是要约束最高统治者,使其励精图治、勤政为民。但结果恰恰相反,被约束的不是帝王,而是儒家自身和黎民百姓。
写到这里,不禁想:倘若儒家一直没被官方化,像墨家那样,一直由人民自己推动,它是不是会赢得更多人的敬重呢?
孔子之于中国,就像柏拉图之于西方。不同的是,“尊孔”成了社会正统,柏拉图其人其说却一直未被定为一尊。但这并不影响柏拉图的伟大。即使没有任何官方加持,柏拉图依然有许多精神后裔,而且人们可以自由追随或批判柏拉图,由此带来的思想争鸣,最终促进了学术的繁荣和心智的觉醒。对比之下,孔子思想越是发展,就越陷入僵化之中。人们称赞他,未必真心诚心;要批判他,则必须小心翼翼。士人学士,都不敢从根本上否定他。可见,随着孔子的官方化,孔子的权威早已超出一般学术范畴。
在我看来,所有伟大的学说都不应该官方化或政治化。统治者可以适度提倡,但千万不能将之定于一尊,党同伐异。
选择什么思想,这是人民自己的事。最终,这是思想市场决定的。否则,害人害己,祸国殃民,全给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