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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与于连:写过、爱过、活过的失败英雄

Stendhal And Julien: Failed Heroes Who Wrote, Loved, And Lived

2023-06-02 23:36
司汤达与于连:写过、爱过、活过的失败英雄

写过、爱过、活过

——司汤达:我认为我是为最高级的社会和最漂亮的女人而生的

  • 余凤高/文

一生困顿的司汤达,在撒手人寰时,仅有三个友人参加了他的葬礼。在他的墓碑上,刻着无法再卑微的题词:阿里果-贝尔,米兰人,写过、爱过、活过。是的,因为他具有坚定的信念,不管作品命运如何,但他写过;不管爱情是否浪漫,但他爱过;也不管别人如何诋毁,毕竟他生活过。

《红与黑》被公认为欧洲文学皇冠上一颗最为璀璨精致的艺术宝石,是世界文学史上最经典的著作之一。

于连,全部《红与黑》就是他浮沉升降兴衰荣辱的过程。作为一个具有高度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已成为个人奋斗的代名词。他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歌德的维特以及小仲马的茶花女一样,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充满人性希望的艺术形象。

于连的成功以同德·瑞那与德·拉莫尔这两个出身高贵的女人的恋情为标志,他也是在这两个女人的爱情中走向死亡的。对于连来说,爱情是手段,飞黄腾达、社会成功才是目的;然而于连毕竟是善良的,当他一旦明白社会成功并不就是幸福的时候,他离开了德·拉莫尔小姐,投入了德·瑞那夫人的怀抱。

司汤达写于连,实际上是在写自己

人来到世界上,没有不追求幸福的,贵为帝王,贱为囚徒,概莫能外。

于连首先追求所谓社会成功和他人承认。司汤达写于连,实际上是在写自己。《红与黑》的确有很多司汤达本人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在这部小说里,司汤达还掺进了很多他自己对爱情和荣誉的梦想:他自己在生活中想做而未能做到的,在《红与黑》里,于连都做到了。

命运多舛的司汤达(1783—1834) ,曾经三次追随拿破仑征战整个欧洲,但他却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名誉或经济上的好处,反而,当他脱下戎装,投身于文学创作时,便将笔锋刺向黑暗的政治、荒谬的教会以及荒唐的贵族;而他所向往的文学创作,在当时,也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名誉和财富。他妙笔生花的力作,也曾和他的身世一样,遭受不幸的命运。当同时代的巴尔扎克和大仲马等作家,如日中天、享尽盛誉的时候,他和他的作品却一再受到冷遇,以致无人问津

也许艺术上有成就的人,往往现实生活中多有不如意。司汤达自己的外表丑陋,于是,他通过塑造于连的风流倜傥,来达到心理的满足。也许在现实生活中,他无法找到震撼心灵的爱情,只有通过于连和瑞那夫人绝望而撼动心扉的爱情,来表达他心灵深处的矛盾和追求。

在追求女性的爱情上,司汤达天生的形象实在不理想

在22岁那年一天的日记里,司汤达曾写下了他的愿望:“我认为我是为最高级的社会和最漂亮的女人而生的。我强烈地盼望这两种东西,而且配得上它们。”他说的是,他渴求荣誉和爱情,他一直都在为实现这两个目标而努力,为了爱情,他甚至要求他的妹妹和他的朋友告知他更多的“有助于我懂得女人”的专门知识。但可悲的是,他一次次的爱情追求,都以不幸而告结。

在追求女性的爱情上,司汤达的一个客观条件,即他天生的形象实在不理想。司汤达青年时就长得很结实,但因为个子低,腿短,看起来就显得矮胖,以致有人形容他“像个意大利的屠夫”。他的皮肤是好的,像女人的皮肤那么白嫩,但女人们在注意这白嫩的皮肤之前,首先给她们深刻印象的是他的难看的脸。司汤达对自己的形象很感到烦恼,使他有意无意之中要改变一下自己这令人不愉快的形象。于连正是这么一位司汤达理想中的自己。

在司汤达的笔下,年仅十八九岁的于连,稍稍矮了一点,但“身材细长而匀称”,“看上去身体相当弱,……很清秀,长着一个鹰钩鼻”,特别是他那“极端沉思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这正是浪漫主义时代理想男性留给人的形象。而且“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平静的时候,闪耀出沉思和热情的光芒”,这也是崇尚激情的浪漫主义精神的典型表现。

书中的女主人翁德·瑞那市长夫人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完全被于连好看的面色,又黑又大的眼睛,还有漂亮的头发迷惑住了。”于连不但获得德·瑞那夫人的爱情,后来又获得了另一位女主人翁德·拉莫尔小姐的爱情。

对德·拉莫尔小姐这个“巴黎最美丽的人儿之一”的女子来说,财产,高贵出身,才智,姿色,青春,声誉,一切全被命运之神双手堆集在她一个人身上了,是的,“一切,只除掉幸福。”她具有渴望反叛的个性,她周围与她同阶级的那些仰慕者,都一个个让她感到讨厌;她要在不寻常的爱情里寻找刺激。来自平民之家、自尊心极强的于连正好能给她这样的刺激。最初,于连留给她的是一种傲慢的印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他有一种不同凡响的奇特的理智,并且把他想象成为一个富有天赋的激情的男子,终于爱上了他。于是她抛弃了门庭高贵的未婚夫,抛弃了自己的阶级偏见,主动向这个出身低下的年轻教士宣称自己无条件爱他,以此来实现她想象中不平凡的,出人意外的爱情生活。德·拉莫尔小姐有个祖先曾经爱过一位王后,后来当他被处死后,王后抱了他的头,坐上马车,亲手去将它埋在坟地里。她对这个故事十分神往。对于于连,她不仅在他被捕之后,尽力想法营救,在他被处死之后,她也将他的头,放到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站在桌前吻他的前额,还同样地坐上马车,膝盖上放着于连的头颅,来到他生前选定的墓地,亲手埋葬了他。像德·拉莫尔小姐这么一个认为平民子弟要比贵族公子少爷更有被爱价值的女性,就是司汤达在小说中要加以表现的,这正好实践了作家自己一生都没有能够达到的目标。

司汤达生前宣称,要到1880年才会有人读他的作品,到1935年他才会被人理解;如今,司汤达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得到公认。司汤达毕生渴求荣誉和爱情的愿望,终于全部都获得了实现,虽然一个是在他死后,另一个则在他的创作之中。

司汤达与于连:写过、爱过、活过的失败英雄

书评

反抗特权社会的卑贱而高贵的失败英雄

——于连所怀抱的,是对特权社会的抗议,是对人类平等和个性解放的响亮呼唤

  • 何新

对于《红与黑》的书名,一百年来,无数评论者对这个颇具神秘色彩的书名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象征着红色的将军服与黑色的教土僧袍——于连选择的两条道路。也有人认为它是对爱情、荣誉、幸福、英勇(红),以及阴谋、野心、罪恶、伪善(黑)的象征。这些说法也许都对,但也许都不对。实际上,在文学作品中能像“红与黑”这三个字这样准确地表现内容的书名是罕见的。这个标题好就好在它是一组对立概念的绝妙统一:

喜剧与悲剧,升腾与毁灭,爱情与死亡,……所有这些反映人生之中深刻矛盾的对立范畴,都表现于这三个字之中了。因此,它的深刻涵义正与这部著作的主题本身一样深而且广。

于连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骗子?也就是说,究竟应该如何认识于连?这个问题是理解和评价《红与黑》的焦点。

正如对《红楼梦》的贾宝玉一样,反对和鄙视于连的是不乏其人的。于连何许人也?一个野心家加流氓而已。《红与黑》何许书也?一部描写这个坏蛋一生丑行的坏书罢了。这是一种颇为普遍的看法。

也有人同情于连,但是角度则各有不同。野心家欣赏于连“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在他那里,说谎和掩饰内心成为一门艺术,政治则变成了赤裸裸向上爬的工具。多情人羡慕于连的艳遇。他居然用巧妙的手段,先后征服与他地位悬殊的两个贵族女子的心。也有人钦佩于连抗击命运的勇敢,但又觉得他爱虚荣、有野心、太自私。

其实,凡此种种,都既没有真正认识于连,也没有真正理解《红与黑》。

于连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的内心世界异常深刻而复杂,他既卑怯又勇敢,既虚伪又正直,既狡猾又诚实,既老练又天真,所有这些水火不容的对立特征,在他的性格逻辑中却有惊人的统一。这种尖锐而深刻的性格矛盾,使于连成为人类中一个奇异的变态人物。作为一种特殊的典型,这个人物不仅从文学角度,而且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都是十分值得研究的。

司汤达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独特的性格典型呢?

“人啊,认识你自己吧!”据说在古希腊的一座殿上曾经铭刻着这样一个警句。其实,认识人本身,这正是每个时代文学的任务。有人说,“文学即人学”——一门表现和研究人性的科学。这话是对的。作家的工作,绝不是根据某种流行的观念,去编造一个投合时尚的庸俗故事。作家的真正任务是发现人。要探索、寻找、发掘人类中那形形色色的特殊性格,观察他们,解剖他们,表现他们,以便帮助人类认识自己本身。司汤达在别人问及他的职业时说过一句名言:“我是观察人心的!”这句话无疑是正确的。

司汤达的时代,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刚刚过去。资本主义在法兰西战胜了封建主义。然而,文艺复兴运动以来无数哲人志士曾为之抛头洒血的神圣目标实现了吗?启蒙思想家们所热情向往和讴歌的那个“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社会实现了吗?没有!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贪污腐败充斥着社会。到处可以看到赤裸裸的谎言。政治不过是肮脏的权术,信仰和宗教也不能匡正人心。出路在哪里呢?从小就在法国革命理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司汤达,观察着这一切,思考着这一切,探索着问题的答案。于是,他写了《红与黑》,塑造了于连这样一个叛逆的人物。在这部书里,他写到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于连的形象中,他寄予了理想、热情和歌颂,同时也借于连之口抒发了愤怒、憎恨和批判。

司汤达与于连:写过、爱过、活过的失败英雄

莎士比亚说过:“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上场的时候,也都有下场的时候。”但是,生活与戏剧毕竟不同。在人工的戏剧中,舞台为演员而布置。在人生的戏剧中,却是舞台创造演员。我们来透视一下于连所登场的舞台吧。

在近代法国历史上,这个时代被称作波旁王朝复辟时代。许多风暴和激情都过去了,——那闪耀着革命烽火的年代,雅各宾党人的集会,拿破仑的远征军,战火中的欧洲,滑铁卢的废墟,……在这半个世纪内,欧罗巴是以法兰西为轴心旋转的。大革命摧毁了封建制度,使法国进入了资本主义的新时代。历史时代的这种特点,在《红与黑》中得到了深刻的表现。

于连出身微贱,父亲是一个小作坊主。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他的出生被看作是多余的,加之体弱多病,他受到全家的憎嫌。但是,这个处境困窘的青年却天资聪敏,神彩动人。这种独特的外貌,表现着一个独特的内在性格。少年人的天性本应天真烂漫,奔放外露;但外界的压抑却使他沉郁孤独,感情内向。在一个退职军医的好心帮助下,于连得到了启蒙。使这个幼小的心灵中,也燃烧起了对幸福和荣誉的渴望。他最崇拜的人是拿破仑和卢梭。

在近代史上,这两个都是给后世留下深远影响的人。拿破仑以其武功闻名于世,卢梭则以其民主思想启迪了世人。他们的生活都浪漫而富传奇色彩。

罗曼·罗兰曾说:“从来没有人读书,人在书中读的,其实不过是自己。”如果说,在卢梭的书中,于连懂得了对人间不平等的仇恨;那么在拿破仑的生涯中,他则找到了鼓舞自己反抗命运的希望和力量。“他想到拿破仑初年,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下级军官,然而后来只靠了他身佩的长剑,便做了世界的主人。”于连不仅羡慕他,并且决心模仿他。

有人把于连的这种抱负轻鄙地呼之为“野心”。其实,一个青年人,心目中怀抱着对荣誉和幸福的向往,是不能简单地斥之为野心的。试问谁在年轻时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难道于连倒应该永远乐天知命地安守他那屈辱而贫困的地位吗?

当他来到人间的时候,面前没有什么现成的幸福。然而他既不抱怨,也不等待,却下决心以自己的双手去向世界索取。这是野心吗?不,这不是野心,而是对生活勇敢的挑战!

于连的生命像蜉蝣一样短暂,但却像疾掠夜空的流星一样引人注目。他生命的高潮是两次爱情。对有些读者来说,这两次爱情,无论是德·瑞那夫人对于连至死不泯的钟心挚爱,还是骄傲而高贵的玛特尔小姐对于连如痴如狂的深情倾倒,都是非常难以理解的。他们怀疑地问,这样的爱情符合逻辑吗?它在真实的生活中难道是可能的吗?

实际上,爱情的逻辑,是生活中最复杂的逻辑。它的复杂就在于,它有时竟完全违背寻常观念的逻辑。在粗俗的人眼里,所谓爱情无非都是两性关系。然而真正爱情的根本标志,却是两个人在精神志趣上的相互吸引,而不仅是性别上的相互吸引。它包含性的内容,却绝不归结为性的内容。分析德·瑞那夫人与于连的爱情关系,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种爱情发生于一个复杂而曲折的精神过程中,伴随着一系列深刻的心理矛盾。

德·瑞那夫人本来是一个文静、温顺贤淑的妇女;而并非是那种时髦风流的无耻荡妇。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德·瑞那夫人竟献身于于连这样一个身份微贱、性情怪僻的青年呢?

在认识于连以前,德·瑞那夫人的生活是恬静而安适的。如果幸福是指:有地位的丈夫,有财产的家庭,一无所缺的物质需求的话;那么,她正是一个十分幸福的女人,因为她拥有这一切。然而可惜,她在精神上,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幸福。在婚后的十多年里,德·瑞那夫人“丝毫没有感受过世界上类似爱情的事物。” 就在这时她遇到了于连。在这个外表土里土气的青年身上她却发现了一种崭新的人格。

于连这个形象之所以引人注目,首先在于他具有独特的个性。从表面看,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他曾经公然宣称,为了向上爬,“我就要做出许多不公道的事。”他甚至赞美著名的伪君子塔尔丢失,认为“他也和世人一样,是个好人。”但是藏在这些玩世不恭的话里,正充满了他对这个肮脏世界的鄙视。在他自私的外表后面,更隐藏着一颗高贵的心。

如果说,在周围其他人身上,德·瑞那夫人只见到一群膜拜于金钱与权势之下的奴才,那么在于连身上,她却看到了一个高高凌驾于金钱与权势之上的灵魂。这就是使她崇敬他、爱慕他的原因。

于连仇视这个肮脏的、虚伪的社会,对它作了尖锐批判:“我爱真理……但是真理在哪里?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欺诈。甚至最有德性、最伟大的人也不例外,哼,人绝不可相信人!”

黑格尔在谈到历史上的悲剧人物时说过:“一个伟大的人会是有罪的。他担负起伟大的冲突,牺牲了自己,——但是他的事业,由他作出来的事迹,却保留下来了。”于连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失败,是一个出身贫贱的有才干的青年,以孤立的个人行动反对贵族制度和特权社会的失败。

结语

司汤达所塑造的于连这个性格,是一个在精神上获得了高度解放的坚毅有力的性格。

从表面上看,于连蔑视社会的一切道德规范。但他所贱踏的,却是在那个腐败社会中,人们仅仅挂在嘴头上,却谁也不去真正遵守的虚伪的道德信条。他大胆地说谎,但这是因为欺骗和谎言已经成为那个腐败社会中人人借以立身的手段。他公然宣称利己主义是人的真正本性,因为他恰恰看透了那些达官贵人是怎样在“为社会服务,为公众献身”的招牌下,干尽了最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勾当!

于连本来也可以爬得很高,可以发财,甚至可以得到贵族的封号。只要他能够像发户一样卑鄙无耻,——然而,这却恰恰是他的最大也最致命的“弱点”,因为他的本性,正如了解他的神父所说的:“只要你闭目一想如何去奉承那些有权力的大人先生们,便知道你永远是一个失败者”。因为他完全不懂谄媚、逢迎、投机、贿赂这一套“生活的艺术”。因为他的心太软了,“甚至餐桌上偶然听到被监禁贫民的哀号,也禁不住要流泪。”这是处于一个无情世界中的人的感情,是一个以不道德的形式攻击一个本质上不道德社会的叛逆者,他是以恶的形式出现于恶中的善。

实际上,无论在于连的内心和行为中可以找到多少疵点,他的这一本质却仍然是不可否定的:他所怀抱的,是法国大革命的原则,是对特权社会的抗议,是对人类平等和个性解放的响亮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