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国》中,色拉叙马霍斯是作为哲学大师苏格拉底的对立面——诡辩智者而出现的。苏格拉底与克洛法斯之子玻勒马霍斯讨论正义时,他急不可耐地插进话来,大有替玻勒马霍斯打抱不平的意思。对此苏格拉底有一段旁白:
这是一段场景感十足的旁白。诡辩家色拉叙马霍斯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上场尽显无疑,且看他如何发难苏格拉底:
了解苏格拉底式对话的人非常清楚,色拉叙马霍斯的发难非常典型,他代表着城邦统治者和当时智者们的心声。从相反的立场看,苏格拉底确实是这样干的。苏格拉底认为正义问题是“牵涉到每个人一生的道路问题”,但即使如此,读完苏格拉底的所有谈话,我们依然会为苏格拉底到底持什么观点感到一定程度的困惑。因为他几乎一直在否定别人给出的答案,自己却没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主张。试想苏格拉底这样一个人生活在我们身边会是什么感受呢?色拉叙马霍斯讥讽苏格拉底:
更令人讨厌的是,苏格拉底“自己什么也不肯教别人,而到处跟人学,学了以后又连谢谢都不说一声”。
想象一下吧,一定绝顶聪明的人,非常谦虚地站在你面前跟你讨论问题,他一开始就宣称自己所知太少,请你赐教。你看他一副诚恳的样子,就认真跟他聊起来。你把你知道的观点都告诉他了,然后不知不觉中,他谦谦有礼地否定了你原来的每一个观点,而他又没有告诉你问题的答案到底在哪里。这时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呢?你可能会想: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如果聊天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不是存心让人出洋相吗?
出洋相的人还不是一般人,而是当时享有盛名的智者,比如高尔吉亚、普罗泰戈拉,他们就像今天的南怀瑾、曾仕强、星云法师之类的智慧名流,不光自己著书立说,还到处替人解决婚姻、从政、经商等问题。而苏格拉底呢,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智者,他教学生不收费用(所以一直很穷),最重要的是,他知道的不比那个时代的任何人少,却从不宣称自己的知识有多渊博,智慧有多高明,他也不会向他的学生传授在社会上节节攀爬、左右逢源的技巧。苏格拉底主要是引导我们去审视一切——社会的、习俗的、权威的所有这一切,他既没有贸然否定,也没有贸然肯定;他像只牛虻一样提醒他得雅典同胞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但他本人从未将自己的思想强加给任何人。他只是以一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精神来直面真理。
有意思的是,看苏格拉底的对话,你会发现与他对话的人们是多么急不可耐地渴望得到问题的答案(色拉叙马霍斯只是其一),这很像今天嗜好娱乐八卦的人们,见了小道消息猎奇心十足,对背后的真相却不以为然。苏格拉底则以他不慌不忙、泰然自若、专注问题本身的方式提醒我们——未经省察的的生活不值得过。
如果你说整个人生根本经不起直视,苏格拉底依然会问:“为什么呢,我的朋友?”由此开始,你就不得不接受他的审视了。
像苏格拉底这样的老师,恐怕放在今天也不可能赢得大部分人敬重,我甚至怀疑一些宣称追随苏格拉底的现代人真的与其生活时会敬仰他。从世俗观点看,他的存在真是太奇葩了。但如果我们不那么骄傲,肯虚心地接近苏格拉底本人,也许我们的生活就会被唤醒。我们就像那些在洞穴里昏昏欲睡的人:不是我们不肯发现真理,而是我们未经审视,就本能地将似是而非的东西当成了真理。
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为哲学家构建了一个完美形象——哲学家本人安贫乐道,无欲无求,幸福如神,绝对正义,智慧卓绝,不愿担任公职但出于责任良知,毅然决定为城邦(国家)奉献一切。不难想象,这样完美的哲学家在这世上几乎找不到。如果说确实存在一个,那也最可能是苏格拉底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