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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短篇小说:浪子的消失

Short Story: Disappearance Of The Prodigal Son

2023-06-03 01:49
短篇小说:浪子的消失

作者舒生,一直在跋涉的文字匠,终身写作践行者,自媒体〖读书人的精神家园〗主编,苏格拉底和王阳明思想学说研究者。


短篇小说:浪

浪子的消失

  • 蚂蚁是低等动物,但常常是它到了家舒舒服服,你却还没有归宿。——欧•亨利《心理分析与摩天大楼》

浪子本名不叫浪子,而叫邬大江,浪子是他的绰号。

邬大江这个名字除了在他老家的村子里为人知道外,再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名了;而他自己对邬大江这个名字也绝口不提,除了需要身份验证外。

从他踏上打工之路起,浪子就成了他的代名词。而他在流浪了十二年之后,也竟成了名副其实的浪子,可见他的一个曾一起混了三年,大家都认为“抢了他老婆”的堂兄给他起的绰号并非空穴来风。

他今年二十九,离孔夫子说的“而立之际”也只差了一年,按他们那一带算虚岁的话则到了。

他流浪了十二年,但不是人们臆想的流浪那么潇洒,或者像那些富家公子们那样游山玩水,饱享人间幸福。他的流浪就是没找到适合他缠缠绵绵的、娘们式的身体能承受的工作。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他的不幸就在于他没有农民工壮实的身躯,而他的“智商”又不适合一切需要动脑经的工作,所以他在一地总呆三两个月,最多半年就想到别处“碰碰运气”。

十二年过去了他还是晦气得没找到一份既适合他身体又适合他“智商”的工作。

尽管两手空空,去年他还是回家过年了。十二年间不曾回家,晚上躺在老家幽暗的床板上,他下了一个决心,即来年农历八月下旬挣钱回来给他爷办六十大寿。平日里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这件事他想得很果断。主意已打定,绝不更改。

“你已经二十九了,……”父母一这样开头说话他的眼眶便变得湿湿的。他是家里的老幺,到了这个年头老两口也不再指望他给他们寄钱来。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能给他们找个幺儿媳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人家村里同龄小伙孩子都有四五个了,你连女友都没有,成何体统……”老两口心里虽这样想,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老幺回来打理家务很是勤快,不好意思数落他。何况即使二十九了,我们的浪子还是一张娃娃脸,一说话就泛出红晕。这样他们只能心里骂他不行。

话说他在家里过了年,呆了半个月便去了福建莆田的一个小镇上。他的工作是在一建筑场地为砖工担搅拌好的泥浆,他以前干过这行,但往往干了三十四天就干不下去了。但这次不同,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他脑际便浮现出老迈父母的形象来驱赶疲劳,这样就增加了他坚持做下去的动力。

真是难以置信,他竟然一直做到他准备回家的前两天。

说真的,他嘴上没说,其实他对于结婚这事是恐惧的。他总觉得结婚离他很遥远,因此当父母明里暗里向他表明他该结婚时,他也毫不在乎。他觉得四个哥哥都成家立业了,传宗接代不须他来。那他想干什么呢?他没想过,他只觉得这些年一直是他一个人在陌生的路上走,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他有时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孤儿,这倒绝不是在诅咒父母早死,或者对父母没有丝毫感情;相反这些年他常在梦中见到慈祥的父母,他甚至还想象在家里那样依赖他们。但进了城,他就有了一种幸福的孤独感。

这种幸福感来自那些一个人的夜晚。一个人听流行歌,一个人看窗外的月亮,一个人做饭……他并不是没有恋爱过。他不但恋爱过,还谈了三次。最让人惊讶的是他这样的人竟然还做过老鸨,拉过皮条。天啊,人为何那么不可理喻,你一定会这样惊呼。可亲爱的读者,不要见怪,仔细想想,我们自己也未必如我们自己想象的那么纯洁。况且他做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他,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他都如此。

今年以来他被一种简单生活的念头鼓动着。他脑子里装的是宁静的生活;这倒并非是他顿悟的结果,一来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哲学式的生活,二来现在周围的环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净了,所以他几乎忘了自己曾有过热热闹闹的生活。

这座小城不是很美,但它被夹在两条海拔不过五百米、呈东南至西北走向的山脉之间。这些日子天气格外好,白天阳光明媚,晚上月光朗朗。他是个热爱夜晚的人,尤其是月光皎洁的夜晚。

有时他深夜静对月光坐着。他只是初中文化,在校时是个忤逆的学生,文学知识基本为零;所以他看月光,就觉得它“亮,好看”,但又觉得不只这些,可惜他说不上来。

屋子坐落在僻静的北麓,窗前是一片松林,靠近窗的林子中央有块光秃秃的空地。林子里有条通往城中心的必经之路;林子以外往南是条小河,除了涨水外,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听不到来自河流的声音,当然谁会去关注它流动的命运呢?

尽管进屋偷盗偶尔发生,但他并不在乎。有谁会去偷一个穷光蛋呢?……他沉浸在回忆里,那是多么的美好。他想着美滋滋的往事,特别是回想当年的爱情让他久久不眠。爱情太美好了,爱情就是一切。

三个女友,他最思念那个伤他最深的初恋女友;他与她三分三合,最后还是嫁给了他亲密的堂兄。他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堂兄,哭过几次后他平静了下来,他知道他没有能力给她幸福;所以……他深爱着她,他没有忘过她;他不恨她,他每晚都在品尝着她的温柔。有时他甚至产生了她赤身裸体向他走来的幻觉,他自己则当真起床来了。当发现这样的虚妄后,他不禁暗自发笑了。

五年前,也就是初恋女友嫁给堂兄的那一年起,他就选择独居。刚开始他自己都以为没有了亲人朋友的照顾他会过不下去,但不久他就习惯了没有他们的世界。

没有他们,他精神上轻松了许多。他很少跟他们联系,也从不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他们后来也不过问他的事,一切任由他裁决;他自己则不停地流浪,不停地变换工作捡垃圾,卖水果,扎钢筋,学修车,打石粉,进鞋厂,……他还真干了不少活,可惜都不合他的胃口。

刚出来时是为砖工担泥浆,现在又做这活。这让他有些烦闷,他有时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些不中用的玩笑。活是哥哥们给他找的,现在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不是没想过干别的,而是想了之后发觉这行对他最赚钱,至少苦干个七八个月能获得两三万。这样的话,他就不愁为爷办六十大寿的花费。

面对父母,他内心有愧。之前的十二年里,他只给他们寄过二千八回去。好几次父母打电话来要肥料钱他都没有给;也不是他不给,是他没钱。他就是穷,最主要是他得过且过,有一分花一分,有了今天的生活就不想明天的前途。实在没有就向朋友借,朋友都不愿借了就只得饿肚子。(当然再饿他也不会向哥哥们借钱)他就是这个样子,他的三个女友都深爱过他,她们多次恳求他为前途着想,但他就是死性不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好在今年他脑中晃荡父亲老态龙钟的模样,终于坚持在这里做了近八个月。我们为他恭喜吧,我们庆祝一个重生的浪子吧。

明天就要回家了,再过三天就是爷的六十大寿;他感到无比兴奋,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从心里喷涌出来。

昨天他就没上班了,因此早把一切打点好;要带走的都收进了玄白色的大牛仔包里,明天起床就走。十五瓦的白炽灯都没亮一下他就睡了。窗外的月光“太亮,太好看”。月亮如此悦目,世界如此静谧,不愧是收获的季节。

微风拂来,但听得陋室四壁的旧报纸“哧—唔—哧”断断续续的响动,宛若对面的山埂上传来低低的幽咽的二胡音;他当然听不懂,但也能感觉到摇篮曲般的柔曼舒缓。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他感到全身说不出的清逸,听着听着,睡意倏地拽住了他,他进入甜美的梦境了……

午夜时分他被一声巨响惊醒了。他警觉地从床上坐起,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使劲拖地上的牛仔包,显然本已摇摇欲坠的桌子倒下压住了背包。在最初的两秒钟他以为这一幕是幻觉,可当他再摇摇头时才发现小偷快要跑出门了。他马上来了精神,一骨碌跳下床来挡在破了一个洞的门边。

小偷见此遂转身箭步越到窗台,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他满腔怒火,紧握双拳赶到窗边时,见窗前林中空地上白蒙蒙一片……

他的全部财产不见了。至于他如何熬过剩余的漫漫长夜,这里就留给读者诸君想象吧。

第二天人们见到他时眼圈已经黑得发紫。他静静走到了城中心,在一家公话亭给家里打了电话,他连续打了七八次,却始终没有人接。

这是收获的季节,清早他们都去割谷子了。

他悻悻而返,踉踉跄跄地走着。穿过最后一条街道,他看到他租的房屋门前攒动着如蚁人群,他们喧嚷地议论着。由于枝叶挡着,他见不到整个现场心脏部位;直到他有气无力地靠拢他们时,他看到小偷的尸体淡定地躺在地上,头上血迹斑斑;尸体的脸雪白,他细看时发觉尸体在嘲笑他;再看一旁的老树桩时,他脸上现出了苦涩的微笑,……

他向民警说明了情况,他们也觉得合情合理。虽然他们认为他说得再真实不过了,但谨慎的警察还是命令他配合他们进行至少三天的合作调查。

对此他只得遵命行事。

小偷案件四天就解决了。而他从警局出来后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他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也没人愿意造他的谣。当村民向浪子的爹爹问起浪子的音讯时,浪子爹便生硬地说老幺去了远方。见老爷子如此冰语谁还会自讨没趣呢?

就这样,不但邬大江消失了,连浪子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