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叔本华《哲人的智慧》。前面分享了两期:
今天分享第三期,也是最后一期。建议爱智慧的朋友们收藏阅读哦~
(十一)
智慧是内涵的量度,不是外延的量度。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在这方面确能敌过万人而一千个愚人比不上一个聪明人的缘故。
世界上充满了智慧平庸的可怜人,他们所缺乏的是两种密切相关的才能:判断和产生自己观念的能力。但是,不缺乏这种能力的人,很难想像缺乏这种能力的情形,所以,不容易了解他们生活的悲哀。但是,这种缺乏却一方面解释了那些蒙骗同时代人使他们把自己当做真正文学家的胡说八道者的贫乏,另一方面也解释了出现于这种人当中那些真正有才者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看,所有真正的思想和艺术都是想把大才智放在少数人身上,所以,这种想法未能常常成功,那是不足为奇的事情。因为一个能够使人获得乐趣的作家,往往需要在自己思想方式和读者思想方式之间有某种和谐一致性,这种和谐一致性愈完美,乐趣也愈大。所以,只有伟大人物才能欣赏另一伟大人物。由于同样的缘故,坏的或平庸的作家会引起有思想者的厌恶和心理剧变,甚至与大多数人谈话也会产生同样结果——因为他在谈话的每一阶段都会发现不适当和不一致。
(十二)
植物的生命只是生存,因此,它们生活的乐趣是纯粹和绝对主观的、呆钝的满足。动物则不同,动物有知识,可是,动物的知识仍然只限于满足自身动机欲望的范围内,亦即限于自身最直接的刺激范围内。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也完全满足于单纯生存的缘故,也是为什么单纯生存是以其整个生活满足的缘故。所以,尽管它们不在思想,只呆呆地望着,然而,它们可以几个小时完全不动而不会感到不满或不能忍受。只有最聪明的动物如狗和猿猴才需要活动,因此,也会感到厌烦,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喜欢玩耍的缘故,也是为什么它们喜欢两眼注视路过者的缘故,从这方面说,它们和那些喜欢从窗子里看人的人,属于同一类。
只有人类才拥有知识——即认识其他东西,所谓认识其他东西与单纯的自我意识是相反的——只有人类的知识才达到高层次,同时,由于推理能力的出现,人的知识能力达到了可以从事思想的程度。由于这种情形的结果——除了简单的生存以外,人的生活还可以为上述那种知识所满足,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自身以外存在于别人和其他事物中的第二种生存。不过,人类的知识也大部分限于满足自身欲望动机的范围内,只是这种动机包括那些不太直接的动机在内,当我们整个地看这种知识时,便被称为“实用知识”。
另一方面,通常,除了由好奇心和需要娱乐消遣而产生者以外,人类并没有比较自由的即没有目的性的知识,然而,即使只在这种程度以内,每个人却都有这种知识。同时,当动机时,人的生活大多是单纯的生存,人有时候不断闲逛常常参加那些只是聚在一起而没有任何交谈充其量只称作交谈的社交活动,这种现象充分地证明了上述事实。的确,大多数人——甚至他们内心还没有自觉到——把下述情形当作自己行为的最高指导原则,即在生活过程中花费最少的思想,因为,对他们而言,从事思想是困难而麻烦的。因此,思想多少,只看他们从事的事务需要多少而定,也看他们的娱乐消遣需要多少而定,可是,两者都要加以适当的安排,使其得以最少的思想而应付解决。
只有在智力多过为生活所需的限度时,才以知识本身为目的。如果在某个人身上,智力放弃其自然的天职——即认识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为意志服务——以便完全从事客观的活动,那么,这便是一个相当反常的现象。可是,艺术、诗歌和哲学正是起于这个反常现象,所以,艺术、诗歌和哲学产生于原先并非为这目的而存在的官能。因为,从根本上看,智力是一种辛勤工作的工人,他的主人意志使他一天到晚忙于工作。但是,如果这个被驱使的奴隶,偶然在工作之余,自动做些自己的工作,完全出于主动,除工作本身之外,也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使自己满足和快乐——那么,这就是真正的艺术品,推到极致,便是天才的创作。
这种藏在艺术、诗歌和哲学成就背后的对智力的纯粹客观运用。也存在于纯粹科学的一般成就背后,也早已出现于纯粹科学研究和学问以及对任何问题的自由思考中。的确,如果谈话的题目是纯粹客观的,与个人利益毫无关系的,与参加谈话者的意志毫无关系的话,那么,甚至引起单纯谈话的,也是这同一东西。所有这种对智力的纯粹客观运用,可与它的主观运用——不管如何间接,但运用智力的目的都是为了个人利益——正如跳舞和走路相比一样,跳舞是不带任何目的的过剩精力的消耗。可是,相反的,主观运用智力则是一种自然的运用方式,因为,智力产生本来就是为意志所用。它不但涉及工作和个人的冲动,也涉及一切有关个人私事和一般重要事情的谈话;也涉及吃、喝及其他享乐;也涉及维持生活的一切东西;并涉及种种功利的关切。
的确,大多数人对自己的智力不能作任何其他运用,因为,对他们来说,智力只是为自己意志所役使的工具,完全为意志所消耗,没有一点剩余。就因为这种情形使他们如此的没趣,如此粗俗地热衷于利益以及无法作客观的谈话,正如在他们表面上看不见连接智力和意志之间的带子一样。事实上,以如此抑压方式而时常引起的心地狭窄印象,只是他们整个知识只限于为自己意志所用的外在象征。我们可以知道,这里,只有某一特定意志为达到其目的所需要的智力,而没有更多的智力,因此,外貌粗俗更产生一个事实,即当他们的意志不再驱使智力时,智力便停止活动。他们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客观的兴趣。他们的注意力不放在任何与自己不发生关系或至少可能发生关系的东西上面,他们的内心更是如此,否则,便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甚至不会明显地为风趣和幽默所动,他们不喜欢任何需要稍用思想的东西。粗俗的滑稽充其量只能引起他们发笑,除了这点以外,他们便是热情的动物——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只能注意主观的利益。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玩牌”成为最适合他们的娱乐——玩牌赢钱,因为,这种情形不像舞台表演、音乐、谈话等等仍然停留在纯粹知识范围内,而是使意志发生作用,使无所不在的意志发生作用。对其余的而言,他们自始至终都是生意人,生命生来就是服钱役的。他们所有的快乐是感官上的快乐,他们不喜欢其他种类的快乐。只要跟他们谈业务,不要跟他们谈任何其他事情。跟他们交往要把自己贬低了。可是,相反的,两个能够对自己智力作纯粹客观运用的人之间的谈话则是理智能力的自由发挥,即使所谈的问题不甚重要而只是开玩笑,情形也是如此。这种谈话事实上好像两个人或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舞蹈;而其他种类的谈话则好像并肩走路或二合一后的走路,其目的只是要到达某个地方。
现在,这种对智力作自由的不平常运用的倾向,在天才身上达到了顶点,这里,知识成了最主要的东西,成为他整个生命的目的;相反的,他自身的存在反而降为附属品,反而变为工具,因此,正常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于是,就整个来看,由于他的知识以及对知识的了解,天才活在世界的其他方面比活在自身中为多。他的认知能力的不平常的增加,使他不可能以单纯存在及其目的来消磨他的时光。他的心灵需要继续不断地和强有力地活动。因此,他没有经历日常生活中许多事情的那种泰然以及普通人那种易于专心于日常生活中的事情。
所以,对于适合正常心理能力的普通现实生活而言,天才是一种坏的禀赋,同时,像所有不正常的情形一样,也是一种阻碍物。因为,由于理智能力的加强,对外界的直觉了解达到非常客观明确的程度,并带来远比为意志役使时所需者为多的智力,因而这种丰饶成为这个固有意志的彻底障碍,因为,思考特定现象本身并为特定现象之缘故而思考,便减损这个思考与个人意志以及彼此之间的关联,因而阻挠和妨碍了对这些关联的任何明确了解。如果只为满足意志的需要,那么,只要对事物做完全表面的思考就够了,这种表面的思考,除了使我们了解自己与任何可能目的之间的关系以及与这些目的可能有关者之间的关系以外,不了解其他东西,因此,这种思考所涉及的只是种种关系,根本不知道其他东西。对事物本质的一种客观而完全的了解,减弱了这种知识并使它达到纷乱状态。
(十三)
天才与一般智慧之间的不同,就其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言,的确只是量的不同。然而,当我们想到一般平常人尽管个人之间有着差异,但都遵循着共同的路线去思想,因此,虽然他们的判断实际上是错的,然而往往会有相同的判断,这时,我们很容易把量的不同看成质的不同。这种情形达到下述的程度,即他们具有某些基本观点,这些观点在所有各时代都有效,也继续为人们反复提出来,可是,各时代的伟大人物却都公开地或秘密地反对这些观点。
所谓天才,乃是头脑中比一般人更明白也更清楚观念世界的那种人;同时,由于最重大最深刻的预见并非来自于观察个别事物,而是来自于了解整体的热情,所以,人类可以期望从天才处获得最深刻的教训。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天才解释为一种对事物具有特别明确认识,也对自身具有特别认识的人。人类崇敬那些禀赋着这种显露事物及其自身本性的人。
如果你想得到同时代人的欣赏,就必须和他们步调一致。可是,如果你和他们步调一致,就不会创造伟大的东西。如果你心里想要创造伟大的东西就必须诉诸后世人来接受你的东西,只是,你不会为当时人所了解,你会像一个被迫留在荒岛的人,在那里辛辛苦苦竖立纪念碑好让未来的海上旅行者知道自己曾经存在过。
有才能的人为金钱和名誉而工作,可是,相反的,促使天才从事创造工作的动机,却不易确定。天才不为金钱,因为天才很少获得钱。不为名誉,名誉太不确实,而且,仔细地想想,也太没有价值。严格地说,也不是为了自身的快乐,因为创造工作付出的心力超过快乐。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本能,由于这种本能,具有天才的人便不得不以持久的工作来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感,根本没有想到其他动机。从各方面看,这种情形之发生是必然的,就像果树结果子一样,果树结果子,除了需要土壤使它获得滋养以外,没有其他需要。更仔细地想想,好像在这种人身上,作为整个人类精神的生活意志,由于稀有的偶然事故,已感觉到暂时获得更明确的智力,现在尽力在收获成果,尽力在收获这种明确思想和看法为整个人类带来的成果,其实,这也是这种人的内在本质,因此,它们的光辉可以继续照亮黑暗和一般人意识的麻木不仁。就由于这种情形,因而产生那种使天才人物孤独工作以完成自己作品而不重视报酬、歌颂和同情,甚至不顾自己的福利,为后世着想多过为同时代着想的本能。作为一个神圣的信赖以及自身存在的真正果实,他把自己的作品当做整个人类的财产,为更能欣赏他的后世人而创作。对天才而言,这是比任何其他目的更重要的目的。天才之努力完成和保卫自己的作品,其坚决的程度,就像昆虫之保卫自己蛋卵并抚养自己永远看不到的孵雏一样,它把蛋卵置于自己的认为有一天它们将成为生命并获得养育的适当地方,然后带着满足的心情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