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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吉尔伯特(Daniel Gilbert)来耶鲁做讲座。
他当时介绍了一个心理学实验,心理学家可以通过这个实验来研究情绪如何影响人所知觉到的东西。
实验时,科学家需要让人心情或好或坏,以此测试这两者之间的不同表现。
吉尔伯特解释说,为使一部分测试者拥有好心情,会让他们读一些诸如“我明白了”、“我理解”或者“我现在明白了”之类的句子;
为使另一部分测试者处于坏心情中,会让他们读一些诸如“我不明白”、“我完全给弄糊涂了”或者“我不能理解”等类似的句子。
说实话,我不知道吉尔伯特从情绪影响观察力的实验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因为,彼时我已无心讲座,而沉溺于自己的思考之中。
使我为之沉思的是这样一个想法,即仅仅通过让人们告诉自己诸如“我不理解”之类的话,就能使他们心情变坏。
而我所思忖的是:在目前从事的工作中,我们发现自己正时时遭遇如此情形,这意味着什么呢?
当我们进行哲学研究时,我们经常陷入一种境地,我们并不理解什么正在进行。并且往往是甘愿如此!
事实上,我们不仅施加于己,亦常推行于人:我们,一贯之喜好,会向我们的哲学同行们提出质疑意见,而效果大都是加深了他们的困惑感。
当然,我们对学生也如法炮制,屡见不鲜。
这是一个关乎哲学的、显而易见而无可争辩的事实,也是由于有限知性而导致的一种哲学研究的典型状况。
亚里士多德有句至理名言,我亦深以为然:哲学始于怀疑。然而,他忽略了一个似乎同样确凿的事实:哲学在困惑中推进,亦频频终止于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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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之见,这是许多人强烈厌弃哲学研究的一个主要原因。
哲学不同于其他学科,也不类于众妙具备、受人尊敬的科学,它似乎不能有所创进。因为你起于困惑,而止于疑窦。
即使你以为可能对一些哲学问题得出了比较可靠的答案,你也会十分清醒地知道可能面对的情形——一个你与之交谈的哲学家愉快地告诉你答案错误的原因,乃至为什么你根本就是找错了问题。
显然,像你我这样将要成为职业哲学家的人和在座所有参会者,也许都有诸如此类的经历。
可是,正如美国人常说的那样,众口难调,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做同样的事。有很多人对哲学深以为恶。
那么,为什么要研究哲学?有何意义?
这是一种问无休止,答无止境的问题,且更促使人们去不知疲倦地去探赜索隐,乃至催生重重相反之结果。这对教育有何作用?
我想,它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害的,至少在许多情况下是这样。
例如,有人把时间花在思考宇宙是否存在的问题上,或者,人们是否可以确切地说已经知道一个外部世界的存在,这是不会给他们自己带来很多麻烦的事情。
如果我们以此作为最佳答案,那么许多学生认为学哲学是浪费时间的做法也就毫不奇怪了。
然而,这肯定不是我们最后的答案。
我以前在上课时曾与学生大谈高等教育之要义。当然,对许多人而言,上大学的主要目的是接受职业的或职前训练,无论是法律、医学、传媒、科学或艺术。
不过,我却尤其在意探究“人文科学”教育之真义。包括耶鲁大学在内的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大学或学院都有人文学科的设置。
人文教育的核心不在于为某个特定的行业或职业提供培训,事实上,在人文科学中,往往并不提供这种培训。
确切地说,其理念是使学生形成超越领域和学科的视野,提供全套有关不同科目和研究方法的理论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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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即使这是一个人所接受的教育类型,然而学生一般还是会被要求选择一个特定专业,以便对其进行所谓专业的特殊的训练。
虽然如此,学生们也无法期望毕业后能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例言之,仅有极少数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毕业后继续从事本专业,并成为职业的心理学家,而更为罕有者是哲学专业的学生继续从事哲学,并成为哲学家。
学生应该有自己主修的专业,即使是在人文学科。
这种要求背后是要保证:学生至少在某个专业领域具有足够深度的积累,以使其初步了解某个学术领域严肃的研究活动;
让学生获得对一些概念的理解,掌握某个学科的方法,而不是仅仅停留在那些学科表面的东西。但这种教育只是让学生初步觉得从内部掌握了某些东西。
然而就一个人的专业而言,若仅仅完成了少量课程,你的专业水平是极其有限的。
那么,大学教育的关键在哪里?我希望我的学生在耶鲁大学有何收获?
有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就是高等院校一般都有自己的“办学宗旨”,它们试图以此来阐述人文教育的主要目标,很多人也会定期或不定期地向公众发表关于教育目标和意义的观点。
基于此,我曾要求我的学生查阅许多这样的陈述,并努力让他们注意其中的共同要素。
我们发现,几乎每个陈述都强调了获取某些技能的重要性。毕竟事实也是如此,只有极少数课堂上所学到特定的内容,会在将来有所应用。
当然,有些知识是我们在今后的生活中会用到的——可能是特定的自然法则,或者独特的发现,或者是重要的历史事件,我们在接下来的生活中用到这些知识。
但通常的情况是,我们今天在大学里学到的无比精详的内容,将很快被新发现、新发明、新方法和新技术超越。
这说明,相对于我们那种通过研究种种具体概念和发现而获取并磨练更为综合的能力,具体知识内容的学习远非所强调的那样重要。
我们可以通过运用课上所学之材料提高自身能力,但主要目标并不是掌握这些材料,而是能力本身得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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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哪些能力是最为重要的?它们是大学教育最应该去对学生循循诱导和逐步提高的吗?
尽管不同的办学宗旨在具体细节上表述各异,然而其中两三种能力或许非常之重要。
它们不仅是人们屡屡提出的明确共识,也似乎是以树人育才为己任的教育工作者视为重中之重的部分。以我观之,有三个方面:
时至今日,我都确信这是公允的说法,正如我那时告诉学生的,耶鲁的大部分课程确实是试图不断培养和提高学生的上述三个方面的能力。
我亦言之,现实中并非所有的课程和学科都在相同的程度上强调这些能力。
就某些领域和课程而言,相对于该课程的主要目的——聚焦于具体的内容、事实、文本或研究,学生所获得的批判力、创造力或良好的书面和口头表达能力等是次要的。
而对于另一些领域和课程,这些能力则是首要的、核心的。我认为在某些学科中突出的是,在对将要提出的论证进行批评思考的同时,学习明确而准确的自我表达能力,以便从更好的角度判断一个论证的好坏(或者怎么能够使其完善)或者提出与之不同的见解。
一些领域所强调的仅仅是对被表述和被呈现之过往事件的学习,而另一些领域所突出的是独立思考,提炼新知,并且以新的或独创的观点洞悉世界。
二者有如此之差别,所以我告诉我的学生说,你们要先去弄清楚哪些系更善于培养这些能力,然后再向这些系提交选课申请。
下课后,一个学生上前问我,当我开始思考今天的讲课内容时,是否意在为哲学专业或选学哲学课程加以论证?
我笑着说,在讲课结束后才发现自己事实上做了什么,但自己原本无意为之论证。
因为我以及我的学生所深信不疑的是,在所有学术领域和学科中,唯有一个最为凸显上述之能力,这就是哲学。
尽管哲学的典型特点是让我们如坠迷宫,思无止境,但之所以要学习哲学,是因为在促进我们独立思考能力方面没有可与之媲美者。
通过它,我们可以洞悉别人缺乏证据支持的观点与主张,能以批判的眼光审视任何论证背后的假设与前提,可以在棘手的反对意见中梳理出没有意义或无关宏旨的东西,以及判断哪些论证言之成理而哪些又是持之无故、沙上建塔。
我甚至可以大胆猜想,恰恰由于哲学是一门诘问重重以至无穷的学科,这里的一切都向反复审视和进一步的挑战敞开,它完全是人类主动选择去殚精竭虑的思想竞技场,所以我们有充分的能力并尽可能地帮助我们的学生形成批判性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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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认识到哲学家所讨论的哲学问题的深奥,并仔细彻底地考量他们所提出的论证之优劣时,你会由衷地尊敬他们。
这恰恰是因为问题如此晦涩难懂,而我们无论是口头讨论还是书面陈述这些问题,都要彻底追求一种自我表达的清晰性和有效性。
事实上,正由于这些问题如此棘手,我们才矢志不渝地激发学生的原创性和创新性的思考,寄望于他们中有人能够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审视传统哲学问题,他们可能会开启一个解决老问题的新方法,或者同等重要的,发现一个以前从未被关注的新的哲学问题。
概言之,无论选修哲学课程的学生是否是哲学专业,学习哲学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哲学课程最能培养大学教育所冀求的那些核心能力。
退一步说,这是哲学课程能够实现的,而且是可以通过正确学习哲学即能掌握的能力。
当然,提高学生的核心能力是我们最重要的使命之一——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不知我的哲学教授同行们是否认同。
不过,我对此笃信不疑。我可能在课堂上给学生讲康德、柏拉图或休谟(我必须承认,自己对东方伟大的哲学家知之甚少,因而我的教学主要集中在传统西方哲学方面),他们无疑是杰出的,而我关心的却不是我的学生是否学会或记住这些伟大哲学家的历史和思想。
我在乎的是学生有没有学会独立思考——一种批判性和创造性的思考,并且是否学会了清晰地、令人信服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这些技能是学生能够,并且定会在未来生活中用到的,无论他们将从事什么职业。
实际上,我觉得它们对于一个生机勃勃、繁荣开放的社会也是举足轻重的,因此它们同样是每一个想更好履行公民职责的人所孜孜以求的。
批判性和创造性的思考与良好的表达能力是生活中许多方面的必要手段,也是哲学能够帮助人们获得的才能。
哲学除了可以带给你一生受益的技能外,这是学哲学的一个但并非唯一的原因。
须知非同寻常的思路总是从那些引人入胜的思想开始的。此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我们有时名之为“内在价值”的概念,而与之相对的是“工具价值”。
今天,我想知识作为工具性的价值已经体现在方方面面了,例如,化学和工程知识能够帮助我们建造更好的桥梁、轿车和提高制造工艺等;
生物和医药方面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治疗疾病、增强身体机能和延年益寿;农业知识能帮助我们生产更多更健康的食品;经济知识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分配货物和提供服务。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认知能力始终是改善人类境况之最有利工具,而知识帮助我们达到目的的这种工具实用性,则是人们无论从各个方面而言都有目共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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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个必须坚决反对的说法,就是认为知识的价值作用已经被工具性价值充分揭示出来了。
相反,我认为知识同样具有内在价值,知识内部或其自身的价值,其意义殊胜于或超越了任何知识对于实现我们目标的作用。
我并非要否认知识的工具价值,只是认为知识应有其内在价值,知识因其本身而具有价值,并值得被拥有。诚然,我不知道如何为此加以辩护,以取信于非议人士。
无独有偶,此类事情也发生在其他具有内在价值的事物上,例如,有人认为“快乐”具有内在价值,我也深信其通常是对的,但若有人问我如何证明,我就只能支吾以对,除非我经过深思熟虑。
所以说,若非经以反复推敲,我也对证明知识内在价值束手无策,虽然它对我来说也同样昭然若揭。
特别地,对我来说,知识在所有最佳的人类生活形式之构成要素中,是最为重要的一个。
当然,它并非唯一要素。
最美好的生活,不仅仅只有知识,还应包括爱情、友谊、成就、快乐和美德。
然而,我仍然认为知识属于一种内在的善,而有知见的生活显然本质上要比无知混沌的生活值得追求。
当然,这不代表知识的任何部分都具有同等价值,如你所知的,那些毫无价值、鸡毛蒜皮和无足重轻、细枝末节的知识即是如此。
但我的意思是,有一些知识显然不太重要,至少就它对人类的最优质生活而言是这样的。
例言之,我无意间知道了美国纽约市锡拉丘兹地区1982年7月的日平均降雨量,这种知识不会给人类生活增加多少内在价值。
毋庸讳言,即使这种知识在一定情况下可能也会具有工具性价值,然以我之见,仅此类之知识还不足以涵具太大的内在价值。与其不同的是,一些知识看起来就高深,且较为意义深远,因为更基础和普遍。
例如,物理基本定律、生物学或者心理学等知识,我认为具备这类知识对人类生活有着重要价值。
复申言之,我所突出的不是这些知识的工具价值。当然它们或曾有过这样的价值,后来也许就没有了。
比如,关于天体物理学和宇宙起源的相关知识,可能这些知识根本失去了工具性的作用,但无论如何,努力掌握它们还是重要的:
这些知识会直接,以内在或直指本身的方式,给你的生活增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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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可以更为细致地辨析深刻、有价值的知识与琐碎、不重要的知识的区别何在,但需要澄清的是,我认为有价值的知识并不局限于它们的解释性和因果关系的基础。其他种类的知识也可以有类似的重要价值。
举例来讲,我认为对身处世界的自知之明、自己与家人朋友之关系等都有巨大的内在价值。(要认识这一点,你可以想象一个完全分不清敌友的人的生活是多么的凄惨,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以这种方式被欺骗的生活将步入惨境。)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我认为哲学至少可以为这类重要的内在性知识提供理论支持。
作为哲学家,我们的目的就是表达和深化我们对人类及其在宇宙中地位的认识。
实际上,这里所说的知识无关乎世界何以产生,我们以何种方式促进人类向前演进,或者什么原因导致人类社会各种社会形态的转化。
其实,在哲学研究中,我们不关注单个学科的贡献,我们要做的是对各种不同学科的价值作用加以追溯、思考,我们还会自问这些理论及其表述是如何联系并最终结合在一起的。
我们竭力要弄明白,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们对那些错综复杂的知识有着怎样不同的作用,如何将它们纳入一个更为宏观、更为紧密的图景之中。
我们思考自己思想和行动的基本类型,这些类型如何工作,以及是否能胜任职责。
这类知识,一旦被我们掌握,即会成为另外一种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基础,一种概念性的基础。
于是,我们才能说对自己和自己的思想有了进一步认识,以及更好地了解了我们自己、世界以及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由此,我们才会形成最基本的自我认知。
显而易见,我所说的这些知识,只要我们能真正掌握,其本身就是价值性和基础性的。但是,这也意味着把我们带回到我所设定的起点上,即我们好像从未对何种事物获得了颠扑不破的永恒理解。
尽管我们往往意图达到更高的理解目标,但结果总是显得较为碎片化、有局限、暂时性和鲜为人知。甚至,我们只是在难得一见的特定场合才能大胆地宣称取得了某些成果。
因此,我们仍需追问:为什么要学哲学?或更准确地说,哲学何以值得我们学习?
真实的、我深信不疑的情况是,我们从来未能给出完全令人满意的答案,也自古没有在哪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并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对这个问题彻底明白了,现在可以转移到下一个了。
我必须说,尽管我常对学生说,这类知识必然会产生响应的内在价值,掌握它们必定会受益终生,可同时也要告知学生,我们能够传授给他们的这类知识极为有限。因此,既然从这个领域所获甚少,学习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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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讨论另一个相关问题:
以我之见,当人们试图在一个领域有所收获时,用探究的方式去思考该领域基本论题的做法是可取的。
所以我猜想,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达到一个重要目标对我们的生活意义非凡。在本文也一样。
问题的关键在于,成就不仅仅具有工具价值,且其本身与其内在方面的价值也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知道的问题是:
这也是我们遭遇哲学时的处境。
我的观点是,它当然具有内在的价值。一部分原因是只要哲学知识一旦被习得,即可起到我所说的基础性作用。
特别地,哲学之所以值得学习,可为之追求始终、衣带渐宽而成败难知,是其本身之价值魅力所致。对我来说似乎就是如此,我也同样诲之学生。
需要再补充的是,哲学问题之为问题,并不局限于有如我们研习哲学并经过专业训练的人。
事实远非如此,哲学问题起源于我们所有人自然而然的惊异,至少是我们进行反思时的惊异。
作为哲学家,如果我们问道,我们如何博通万物?世界是否与我们的感觉相一致?如何正确表达思想?如何获得真正的自由?怎样使社会生活更为公平、公正?
当我们追寻真善美的本质,当我们遭遇此问,哲学家并不是要讲一个普通人未思未想的全新问题体系,而只是在问,以某种更体系化、精细化的方式,提出那些普遍存在、反复出现而人们又没有足够时间思考解决的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哲学源于惊异,但需明白的重要一点是,亚里士多德内心的疑问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生活中的种种时刻自然而然地发生。
因此,我们最后会告诉学生,在学习哲学的过程中,你将有机会回到你所感兴趣的问题,你可以重返那个对一切都感到惊异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