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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余秀华诗歌: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Poetry By Yu Xiuhua: A Heavy Snow Covers Me Who Is Sleeping

2024-01-16 01:30
余秀华诗歌: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1

《渴望一场大雪》

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

它要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

我需要它如此用力。我的渺小不是一场雪

漫不经心的理由

我要这被我厌恶的白堆在我身上!在这无垠的荒原里

我要它为我竖起不朽的墓碑

因为我依然是污浊的:这吐出的咒语

这流出的血。这不顾羞耻的爱情,这不计后果的叩问

哦,雪,这预言家,这伪君子,这助纣为虐的叛徒

我要它为我堆出无法长出野草的坟

我只看中了它唯一的好处:

我对任何人没有说出的话都能够在雪底下传出

2014年12月29日

2

《梦见雪》

梦见八千里雪。从我的省到你的省,从我的绣布

到你客居的小旅馆

这虚张声势的白 。

一个废弃的矿场掩埋得更深,深入遗忘的暗河

一具荒草间的马骨被扬起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你三碗烈酒,把肉身里的白压住

厌倦这人生纷扬的事态,你一笔插进陈年恩仇

徒步向南

此刻我有多个分身,一个在梦里看你飘动

一个在梦里的梦里随你飘动

还有一个,耐心地把这飘动按住

2013年12月12日

余秀华诗歌: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3

《雪》

雪从午夜开始下。雪从一个人的骨头往里落

她白色的失眠越来越厚

“爱情再一次陷入荒谬,落在尘世上的影子多么单薄”

失眠是最深的梦寐,相思是更遥远的别离

人世辽阔

相聚如一只跷跷板,今生在一头,来世在一头

雪从午夜开始下。到黎明,她听到万物断裂的声音

包括碎成几段的河流

“来不了了。中年得慢慢行,他在小酒馆还没有醒来”

他们的约定和子女都在梦里,背风向阳

为了从梦里走进梦里,她慢慢熬药

不加当归

到了晚上,就能堆一个雪人了

她给他眼睛,给他嘴唇,给他大肚子

她不知道,如果他说话,他的方言会不会

吓她一跳

2013年12月25日

4

《初冬的傍晚》

阳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

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北风很小,翻不起落在院子里的杨树叶儿

炉子上的一罐药沉闷地咕噜,药味儿冲了出来

击打着一具陈旧的病体

她蹲在院子里,比一片叶子更蜷曲

身体里的刀也蜷曲起来

她试着让它展开,把一块陈年的爱割掉

这恶疾,冬天的时候发炎严重

光靠中药,治标不治本

但是她能闻出所有草药的味儿

十二种药材,唯独“当归”被她取出来

扔进一堆落叶

2014年11月22日

余秀华诗歌: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5

《冬天里的我的村庄》

三叔跌跌撞撞跑来,又把牛放丢了

他说:我媳妇,我媳妇它不是回娘家了,它跟人跑了

他又说:牛背上落了一只乌鸦,我没逮到它

二叔的门关着,这个冬天他不会回来了

他的院子里落满了树叶子,在风里打了几转

落下来,再打了几转,再落下来

我一瘸一瘸地去帮三叔寻牛,空荡荡的村庄

风在这儿跌下来,在那儿跌下来

我跟着一只乌鸦的叫声跑

三叔喊: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要下雪了

下雪了,他们就找不到路

他们不会回来了

的确,雪从北方传来了消息

但是与我的村庄有多大关系呢

雪没有下,我的村庄也如此白了

2014年3月29日

6

《雪下到黄昏,就停了》

雪下到黄昏就停了,而时辰还是白的

这白时辰还将持续,如同横过来的深渊

万物肃穆。它们在雪到来之前就吐出了风声

“海底就是这个样子”。那个一动也不敢动的人这样说

“我这么白的时候,他来过

那时候他痴迷于迷路,把另外村子的女子当成我

他预感不到危险

因为这倒过来的深渊”

后来,她看见了许多细小的脚印

首先是猫的,慢于雪。然后是黄鼠狼的

哦,还有麻雀儿的,它们的脚印

需要仔细辨认:这些小到刚刚心碎的羞涩

……它们是怎么来的呢,哦,这些仿佛陡然

生出的秘密

在她点燃一根烟,在她往天空看的时候?

或者,它们本来就在这里了

这白时辰里,她喜欢深色的事物

首先是即将到来的夜,然后是生活

接下来是爱

最后是她自己

余秀华诗歌: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7

《下雪》

屋顶都白了,我坐在房间里

手机里的一个头像更黑了

一只乌鸦跳来跳去,呜咽地飞走

桌子上的钟更黑了

时针没有被追赶,走得不像话

我掸了掸头发

头发上白色的陷阱被掩盖了

我的手指颤抖

一个头像还是那么黑

如同一个墓穴

8

《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

路有多少,中断就有多少。此刻我沉睡

更多的事物醒着:

火车依旧按时间表开进一个站台,再开出去

一束光打到一个活的人,也打到了一个死的人

在废墟上搭建花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思被花去太多了

有人摔下来,有人逃逸

他们不停地忙碌,在一座城上建起另一座城

当然,一个坟墓上也可以建起另一个坟

覆盖我的大雪是白色的,落在雪上的乌鸦是黑的

——这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我沉睡着,越来越多的事物醒过来

它们一刻不停:呈现,绚烂,腐朽

它们一刻不停向我包围

等我醒过来,不得不惊呼:哦,满目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