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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奥斯卡·王尔德 | 我唤醒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想象

Oscar Wilde | I Awaken The Imagination Of Our Time

2023-06-03 01:11
奥斯卡·王尔德 | 我唤醒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想象

诸神几乎给了我一切。天赋、名望、地位、才华、气概。我让艺术成为一门哲学,让哲学成为一门艺术;我改变人的心灵、物的颜色;我所言所行,无不使人惊叹;戏剧,这本是最为客观的艺术形式,在我手里却成为像抒情诗和商籁诗那样抒个人情怀的表达方式,同时范围更为开阔、人物更为丰富;戏剧、小说、韵律诗、散文诗、微妙含蓄或奇妙非凡的对白,我笔之所至,无不以美的新形态展现其美;我让真实本身不但显其真,同样也显其假,亦真亦假,以此作为它天经地义的内涵,显明了无论真假,都不过是心智存在的形式。我视艺术为最高的现实,而生活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形态;我唤醒了这个世纪的想象力,它便在我身边创造神话与传奇;万象之繁,我一言可以蔽之,万物之妙,我一语足以道破。

除了这些,我还有不同的一些东西。我让自己受诱惑,糊里糊涂地掉进声色的放浪而不能自拔,以作为一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风流人物自快,让身边围着一些不成器的小人。挥霍自己的才华,把一个永恒的青春抛掷,让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快活。在高峰顶上呆腻了,便成心下到谷底,寻求新的刺激。在思想范畴中我视作似非而是的悖论,在激情领域中成了乖张变态的情欲。欲望,到头来,是一种痼疾,或是一种疯狂,或两者都是。对别人的生死我变得漠不关心,只要自己高兴就快活一下,过后便掉头走了。我忘了,日常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行为都能培养或者败坏品格,因此,一个人在暗室里干的事,总有一天要在房顶上叫嚷出去的。我不再主宰自己,不再执掌自己的灵魂,也不认识它了。我让你支配我、让你的父亲吓唬我,终于弄得脸面丢尽。对于我,只剩下一样东西了:绝对的谦卑;对于你,同样只剩下一样东西了:也是绝对的谦卑。你最好还是下来,在屈辱中与我一道学这功课。

我身受铁窗之苦已快两年了。在我心性的深处升起狂乱的绝望,哀绝的情状不忍卒睹:无力的暴怒、苦涩的鄙夷、欲哭无泪的哀伤、欲唤无声的苦痛、欲说无言的悲怆。人间苦情我一一尝遍了,我比华兹华斯本人更能理解他诗句的意思:

苦难悠悠,朦胧中,暗地里

原是无穷尽。

但是,想到我的苦难无穷无尽虽然有时会觉得痛快,我可不想叫自己无端去受苦。现在我发现,藏在我心性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无意义的,而受苦是最不可能没有意义的。这个东西藏在我心性的深处,就像野地里的宝藏。它就是谦卑。

我内心所剩下的,这是最后一样,这也是最好的一样东西了:是我达致的终极发现,是我柳暗花明的起点。因为是出于自己,我知道它来得正是时候。不迟,也不早。如果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会反驳。如果是别人带给我的,我会拒绝。既然是自己发现的,我便想存于心间。必须这样。就这一样东西,蕴含了生活的要素,新生活的要素,蕴含了我的新生。天下万物唯有它最奇怪。给别人不行,别人要给你也给不了。想获得它也不行,除非把自己已有的东西全都放弃。只有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能知道自己拥有它。

既然我领悟了自己心中的谦卑,就很清楚要做什么,事实上是必须做什么。我用了“必须”,不用说指的并非任何外在的制约或命令。这些我概不接受。我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个有主见的自为主义者。除非出自本人,否则任你什么东西,对我一点价值也没有。我的心性在寻找一个新的自我实现的方式。这是我唯一关心的。而第一件我要做的事,便是把自己从对你任何可能的怨恨中解脱出来。

我是完完全全的身无分文,实实在在的无家可归。可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惨的呢。实话告诉你,与其心怀对你或世人的怨恨出这监狱,我还不如高高兴兴地挨家挨户要饭去。如果从大户人家要不到,从穷人家里也会要到一点的。东西很多的人常常贪婪成性,自己没什么的人总是与人分享。只要心中存有爱,我不介意夏天里在凉气袭人的草地上过夜,冬天里在干草堆边、在大谷仓下避寒。身外之物对我似乎是毫无意义了。你看,我的自为主义已经达到一种多么强烈的地步,或者更应该说是正在达到这种地步,因为路途还远着呢,而“我行走的地方布满荆棘”。

当然我知道自己命中不会到大路边乞讨,如果当真躺在了冰凉的草地上过夜,那也是要给月亮写商籁诗。出狱那天罗比会在大铁门的那边等我的,而他所象征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关爱,还有其他好多人的呢。相信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不管怎样还是不会饿肚子的。这样的话,即使没写出好书来,至少也可以读些好书。还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吗?之后我希望能重整我的创作能力。可要是事与愿违:要是在这世界上变得无亲无故,千家万户也无人同情无人接纳,我唯有破衣遮身沿门托钵;即使这样,只要胸不存块垒,不为怨恨和鄙夷所困,我便能满怀信心,泰然直面人生,远胜过锦缎加身,裹着一个为仇恨所苦的灵魂。要我宽恕你,真的是一点也不难。但要我因为宽恕你而快乐,首先你必须感到需要我的宽恕。当你真的想要时,会发现它在等着你。

不用说,我得做的并非就这些,要只有这些就比较好办了。该做的事还多着呢。有陡得多的山要攀登,有深得多的幽谷要穿越。而一切都必须出自我内心。宗教、道德、道理,没有一样能帮得上忙。

道德帮不了忙。我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是个标新立异、而非循规蹈矩的人。但是我看到一个人错不在于他做什么,而在于他成为怎样一个人。好在明白了这一点。

宗教帮不了忙。别人信那看不见的,我信摸得着看得到的。我的神他们住在用手建造的庙宇中,我的教义在实际经验的范围内达到了完美与完满的境界,可能太完满了,因为就像很多或所有那些把他们的天堂放在这世上的人,我不但在这世上发现了天堂的美好,也发现了地狱的可怕。要是真还考虑到了宗教,我便觉得想为那些无法信神的人创立一个教团,也许就称为“无父者兄弟会”吧。在这里,有一座圣坛,上面没点蜡烛,有一个神甫,心中不存平安,可以用没受过祝福的面包和不斟酒的圣杯主持圣餐。不管什么,要成为真实,就必须变成宗教。不可知论同信仰一样,也要有它的仪式。它撒下它的殉道者之种,应该结成了圣人之果,它应该天天赞颂,感谢上帝他躲着不让人看见。但不管是信仰还是不可知,都绝不能是外在于我的东西。它的教义必须由我亲自创立。只有创造自己形式的才是属灵的。假使我不能在自己内心发现它的真意,那就永远也发现不了。假使我不是已然找着了它,就永远也找不着了。

道理帮不了忙。讲道理那就等于说,定我罪的法律是错误、是不公正的法律,让我受苦的制度是错误、是不公正的制度。但是,我总得设法使这两样东西显得对我既公正又公平。正如在艺术中,人只关心一个特定的事物在一个特定的瞬间对自己来说是什么;在人性格的道德进化中也一样。我必须使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对自己有益。硬板床、恶劣的食物、磨得人手指尖又痛又麻的扯麻絮的硬绳子、从早到晚奴隶般的劳作、似乎是出于常规需要而发出的呵斥命令、使悲哀显得怪异的丑陋衣服、静默、孤单、屈辱——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得转

化为属灵的精神体验。对肉体的每一丁点降格,我都必须设法变成灵魂的精神升华。

希望能达到那个境界,使我能够说,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地说,我人生有两大转折点:一是父亲送我进牛津,一是社会送我进监狱。我不说这对我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那样的话我听着太苦涩了。我更愿意说,或者听人们说,我是这个时代的产儿,太典型了,以致于因为我的乖张变态,为了我的乖张变态,把自己生命中好的变成恶的,恶的变成好的。然而,自己怎么说,别人怎么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事,迫在眉睫的事,我不得不做的事,好让自己在剩下无多的日子里不致凋零残缺,便是将加诸于我的一切尽皆吸收进自己的心性,使之成为我的一部分。既来则安,无怨无惧,也不耿耿于怀。恶大莫过于浮浅。无论什么,领悟了就是。

刚进监狱时,有些人劝我忘掉自己是谁。要听了这话就完了。只有领悟了自己是什么人,我心中才有安宁可言。现在又有些人劝我一出狱就忘掉自己曾经坐过牢。我知道要听了这话也会同样要命的。这意味着一种不可容忍的耻辱之感将永远紧追我不舍,这意味着那些我跟旁人一样钟爱的事物——日月之美、四季之盛、黎明的音乐、长夜的静谧、绿叶间滴落的雨点、悄悄爬上草地把它缀成银光一片的露珠——这一切在我眼里都将蒙上污渍,失去它们疗治心灵的能力,失去它们传达欢乐的能力。抵讳自己的经历就是遏止自己的发展。抵赖自己的经历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排斥灵魂。因为就像我们的肉体什么都吸收,既吸收经牧师或圣灵的显现净化过的东西,也吸收世俗不洁的东西,林林总总,都化为力气和速度,化为肌肉优美的动作,化为悦目的皮肤,化为头发、嘴唇、眼睛的线条与色泽;灵魂同样地,也有它摄取营养的功能,能把本来是下作的、残忍的、堕落的东西,化为高尚的思想和高雅的情怀。不止如此,灵魂还能在这些东西中找到最尊严的方式来伸张自己,也能经常通过本来意在亵渎、毁灭的东西来把自己最完美地彰显出来。

我不过是一所普通监狱里的一名普通囚犯,这一点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尽管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要教会自己的事有一件就是:别因此而羞愧。我必须接受这是一个惩罚;假如因为受到惩罚而羞愧,那惩罚受了就跟从来没受过一样。当然,有许多事我没干却被定罪,但也有许多事是我干的因而获罪,还有更多的事我干了却从未被告发过。我在这封信中说了,神是奇怪的,他们惩罚我们,不但因为我们的恶行和堕落变态,也因为我们的美好与善良。就这一点,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是,一个人受惩罚,不但因为他作的恶,也因为他行的善。我不怀疑,人这样受罚很有道理。这有助于、或者说应该是有助于对一己之善恶的领悟,不会因为其中的哪一样而自满自负。假使我这样,就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不会对受惩罚感到羞愧,那我就能自由地思考、行走、生活了。

不少人出狱后还带着他们的囚牢踏入外面的天地,当作耻辱秘密地藏在心底,最终就像一头头什么东西中了毒似的,可怜兮兮地爬进哪个洞里死了。他们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可悲,而社会把他们逼成这样,很不应该,太不应该了。社会自认有权对个人施以令人发指的惩罚,可它也表现了浮浅这一大恶,领悟不到自己干下了什么事。当那个人受过惩罚之后,社会就撇下他不管了,也就是说把他抛弃了,而这时,社会对那个人所负的最责无旁贷的义务才刚开始呢。社会真的是愧对自己的行为,避而不敢面对它惩罚过的人,就像有人欠了债还不起就躲起来,或者给人造成了不可挽回、无可补救的损害后就逃之夭夭。我从我这方面要求,如果我领悟了自己所受的苦,那社会也该领悟它对我所施的惩罚,于是双方就不得再胸怀芥蒂、心存仇恨了。

当然,我知道以某个观点看,事情对我要比对其他人更困难;从案情的性质看,肯定要更困难的。同我关在一起的那些个苦命的盗贼流浪汉,在好多方面都要比我幸运。不管是在灰色的城市还是在绿色的乡村,他们犯罪毕竟是在小街小巷小地方;要找个人们对他们干下的事毫不知情的去处,简直用不着走出小鸟在破晓与黎明之间能飞过的距离。但是对于我,“世界缩得只有巴掌大”,不管去哪儿,都看到铅铸石雕般地写着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是从藉藉无闻跃入一时的罪名昭彰,而是从一种永恒的荣耀跌进一种永恒的耻辱。我自己有时觉得这似乎说明了,如果真还用得着说明,名闻遐迩与臭名昭著不过是一步之遥,要是真还有一步远的话。

就我的名字传播所及,到哪儿人们都认得出我来,就我干的蠢事传扬所及,谁都对我的生平了如指掌。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能从中看到对我好的一面。这将迫使我需要再次彰显我的艺术家身份,而且是越快越好。只消再出哪怕是一部好作品,我就能挡掉恶意攻击者的明枪,胆小鬼嘲讽的暗箭,把侮蔑的舌头连根拔掉。如果生活还要令我为难,目前肯定是这样,那我同样要叫生活为难。人们必须对我采取某种态度,因此既对他们自己也对我作出判断。不用说我指的不是特定的个人。我有心与之相处的人现在只有艺术家以及受过苦的人:那些知道美是什么的人,那些知道悲怆是什么的人。其他人我一概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对生活提出任何要求。说的这一切,谈的无非是关于自己对整个生活的心理态度;而我觉得,不因为受过惩罚而羞愧,是必须首先达到的境界之一,为了我自己能臻于完美,也因为我是如此的不完美。

接着我必须学会快乐。我一度凭直觉懂得快乐,或者以为自己懂得快乐。心中曾一直春意盎然。我的气质与快乐是如鱼得水,生活满满当当的尽是欢娱,就像把酒斟到了杯沿。而今我是从一个全新的立足点来考虑生活,即使是想象一下快乐是什么,常常都极为困难。记得第一个学期在牛津读佩特的《文艺复兴史研究》,那本书对我的生活有着奇特的影响。看到但丁把那些动辄悲悲戚戚的人放在了地狱的下层,就到学院图书馆翻到《神曲》中的那一段,只见在可怕的沼泽地下躺着那些“在甜美的空气中愁眉苦脸”的人,永远是一声一叹地念叨着:

那时我们愁眉苦脸

而阳光中甜美的空气喜气洋洋。

我知道教会谴责精神上的懒散忧郁,但那时觉得这整个想法似乎颇有妙趣,就这个罪,我猜想,也是哪个对真实生活一点也不了解的牧师编出来的。我也不明白但丁,为什么既然说了“悲哀让我们与上帝重新结合”,又对那些沉迷于忧伤的人那么狠心,如果真有那样的人的话。当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忧伤竟会成为我生活中一个最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