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必须尽可能坚持自我,不是执着于他的阴暗面,而是他的特质,如此才能维持合宜的行为。我们不应违背普遍的天性,但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更应顺从自己特殊的天性。即使我们发现别人比自己重要或优秀,也应该以我们自己的天性作为行事的准绳。与我们自己的特质作对没有用。去追求一个你达不到的目标,也没有意义。”
西塞罗这段话,简直是对德尔菲神谕“成为你自己”的完美诠释。成为自己,并不是接纳一个负面的自己,而意味着拥抱自己的特殊才能。如果你天生是视觉天才,那么从事绘画就比销售信用卡更符合你的本性;如果你天生喜欢思考抽象问题,从事哲学就比当兵更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如果你有一副好嗓子,从事音乐方面的工作就比经商更适合你;……
拥抱自己的特殊才能,可以更好地顺势而为,扬长避短。顺应自然天性,也更容易收获幸福。此外,拥抱自己的特殊才能,还有伦理的要求:这是天职所在,生而为人,我们有责任把我们的特质展露无遗。这意味着,即使我们对自己的特质(天赋)并没有信心,甚至时而感到不可遏制的厌恶,我们仍须履行发挥特质的义务。我们在进行重大抉择时,需要考虑到与我们的特质相匹配的因素。
就算你讨厌被人颐指气使,但如果你确实缺乏领袖才华,那么干好自己作为员工的工作才是更好的选择。如果你完全根据个人偏好执意要创业,实际上你就是在违背自己的天性,并且是不负责任地给社会增加负担,从伦理上讲,这是不道德的。这听起来有点残酷,仿佛在说:“自你呱呱坠地,命运就决定了一切。”实际上,这是为了发挥你最优秀最本真的自己,其旨归则在于实现一种世界之善。
一个人在最真实的意义上做好自己,他就在对这个世界贡献自己。这样的人,无论他的地位高还是低,职业热不热们,名声显赫还是默默无闻,个人幸福还是痛苦,他的人格都不逊于任何人。
不过,当我们选择发挥我们的特质时,一定能脱颖而出吗?这倒未必。你有一副好嗓子,但这个好是相对自己而言的,一放到同行中,可能就是最差的,或者说并不是人们看重的,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放弃,因为这是我们的特质,我们的才华。意识到自己技不如人,我们需要认命。老天给了我一副好嗓子,哪怕最终我在这一领域依然碌碌无为,甚至非常失败,我们也应该感到欣慰,毕竟我们没有辜负天赋。
当我尽了最大努力发挥才华时,人们不能责怪我什么。我能决定自己的付出,但不能保证得到他人的认可。就算我在世俗意义完全失败了,但至少我还保有着自身的信仰。
成为你自己的最高意义,是宗教。
一个人忠于自身的特质,必然需要他有一种内在的信仰。可能有千万个声音在反对我们,但内在的信仰,哪怕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也依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需要超凡的勇气。所以当你决定成为自己时,你既需要面对他人眼中的自我,也需要面对命运安排的那个自我,一旦把握不好,你的自我就会受到各方挤兑,犹如长期生活在夹缝中。当然,你也可以像打牌高手一样,即使手握一把烂牌,也能在赌局中游刃有余,最终成为人生的赢家(不仅是世俗意义上的赢)。
拿我自己来说,我从小就多愁善感,不待他人安排,我就自行在写作中表达我的情思。我一直有很强的表现欲望,在字里行间,我充满了幻想和狂想。通过持续不断的写作,我发现,跟同行比起来,我毫无创作才华。我把大量的心血耗费在雕词酌句上,但实际上我几乎从未写过一篇逻辑清晰、文字通畅的文章。健忘使我素材匮乏,狂躁使我思想散漫,愚笨使我表达怪异,多疑使我缺乏安全感,体弱使我难以坚持……因为这些,我曾千万次打退堂鼓,有时甚至感到生活无以为继,只有死路一条。
但我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放弃。我是太执着了吗?是的,我很执着。但我至今也没有在别的领域发现我的闪光点。如果我的语言表达有普通人的水平,我也可以尝试做销售,但我教书的经历使我认识到,这不是明智之举。如果我能洞察先机,做生意也未尝不可。如果我身体特别棒,我也乐意去工地搬砖。如果我嗓子好,首选当然是唱歌。如果我很年轻,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我还可以当服务员。……但很遗憾,这些优势我都不具备。对这些,我既没有优势,也没有投入,所以只能死了这条心。
我算来算去,最终认为写作才是我生存的合宜方式。前面说了,我毫无写作才华,脑中贫乏,思想空空,动作迟缓,犹豫寡断。许多时候,任我搜肠刮肚,不停将稀疏的头发挠了又挠,在皮肉松弛的前额擦了又擦,也不能凑出一篇流畅的文章来,这时我恨不得立马隐居起来。
我但求人们不要撞见我的窘境。
如果随性读书是值得赞赏的品质,那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有这样的优点。”不过,人需要求生(生存的职责),这和所有生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并且,我们是什么生物,基本就决定了我们得过什么样的生活。生而为人就理当过人的生活。事实上我们也只能过人的生活。想靠读几本书就过得体面舒坦,这是非常奢侈的事。
因我养成了放任自由的烂习,我对任何形式的强迫写作都厌烦至极。稍微给我点拘束,我就浑身不自在。为了逃避工作方面的写作,我一度想去做销售,并且面试了几家,反正他们缺人,也就不嫌弃我这样的新手,把我夸一番后就爽快答应我入职了,但我回来想来想去,最终放弃了。像我这么习惯于颓废的人,一想到要去做永远热情高涨的销售工作,心里就害怕起来。后来又去做一对一辅导老师,没做几天,就打退堂鼓了,学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他们迫切需要提分,而我讲不了几句就理屈词穷。我气短,几堂课下来,感觉身体被掏空。
综合考虑,我认定写作最适合我。说写作适合我,并不意味着我在此有任何出众的才华,而是相对来说,写作更符合我的口味。如果不写作,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我还能期待什么。
现实告诉我,要成为一位写家,需要有极大的耐力。写作是有风险的,这一领域依然遵循着“成王败寇”、“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的社会规律。往往是追求者多如牛毛,而成之者凤毛麟角,因此写作又常常被看成是一份贫寒的职业,一个作者没有才华和顽强的毅力,他就应该作好安贫乐道的打算,但对我来说,因为过去一直在写,加上从事着与文字沾边的工作,想后悔是太晚了(后悔也没有意义)。意识到自己出人头地的几率几乎为零,我就一再告诫自己:“要泰然自若地写,为了尽量发挥好。”
有时我会为从事写作相关的行业而骄傲,但只要一回到理智,我就不得不承认,写作与任何一门技艺一样并没有本质的不同。现在我也不认为写作真的是件好事,说到靠文字改变社会,我是很存疑的。我们的经济和科技在高速发展,人性却依然在缓慢踱步。靠写作启蒙大众,这多半是知识分子的乌托邦。当然,也应该看到,写作虽然不能根本改变世界,但有的作品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
看到有人靠写作爆红,有人因写作发了疯。我但求不是后者。不管我的情绪如何波涛汹涌,我都希望能克制自己,避免陷入疯狂的热情中。我没有放弃,但我也努力说服自己接受最暗淡的前景。可能我写作一生所达到的水平连最普通的作者也不如,但既然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天性,我的特质,我就必须责无旁贷地用一生来打磨这门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