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人冲破其混沌,透露其灵光,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径与形态。这在当时是不自觉的。惟不自觉,乃见真情,事后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于此可窥。
我生长在山东胶东半岛的栖霞,那是一个多山的小县,四季气候分明。邱长春当年说:「走遍天下,不如小小栖霞。大乱不乱,大俭不俭。」我的村庄是处在环山的一块平原里。村后是我们牟氏的祖茔,周围砌以砖墙,范围相当大,在乡间,也算是一个有名的风景区。白杨萧萧,松柏长青。丰碑华表,绿草如茵。苔痕点点,寒鸦长鸣。我对这地方常有神秘之感,儿时即已如此,一到那里,便觉清爽舒适,那气氛好像与自己的生命有自然的契合。我那时自不知其所以然,亦不知其是何种感觉。这暗示着我生命中的指向是什么呢?夏天炎热郁闷,那里却清凉寂静,幽深邃远,那不是苍茫寥廓的荒漠,也不是森林的浓密,所以那幽深邃远也不是自然宇宙的,而是另一种意味。
清明扫墓,茔春花趁早先开了,黄的花,绿的长条,丛集在坟墓上。纸灰化作蝴蝶。奠一杯酒在坟前,坟中人的子孙们前后有序地排着在膜拜。那生命是不隔的,通着祖宗,通着神明,也通着天地。这不是死亡安葬时的生离死别。这时没有嚎哭,没有啜泣。生离死别那种突然来的情感上的激动,因着年月的悠久。而进入永恒,化作一种超越的顺适与亲和。人在此时似乎是安息了,因着祖宗的安息而安息;也似乎是永恒了,因着通于祖宗之神明一起在生命之长流中而永恒。斋明肃穆之中,也有眼前的春光愉悦。那春光是配合着白杨松柏的肃穆之春光,是通着祖宗神明的春光,是一种圣洁的春光,而不是那郁闷懊恼的春光。那愉悦是通着思古幽情的愉悦,想着祖宗如何如何,道古说今,也有一番闲适恬静。在儿时我总是兴会地跟着大人去扫墓,也总是这样愉悦地扫毕而归来。
扫墓归来,我复进入自然的春光,纯属人世的春光。在自然的春光里,纯属人世的春光里,我的自然生命在蠢动,我从那圣洁的春光里之安息永恒的生命而落于那纯然尘世的自然生命。这个是混沌,纯然的混沌。清明前一天是寒食,寒食是纪念介之推的。这也是颇有情味的一个节日,我不说那纪念的确定意义,我只说我儿时的感觉。乡间人过清明、过寒食、甚至过任何节,总是那样随时即事凑风光,如是如是尽人事,牵古通今谐情趣。所以总是那么嘉祥、喜气、而又轻松。我也只是这样感觉着,而这样感觉着却更富情味,比那孤注于确定意义的情味更丰富、更疏朗。就是说:那意义也只是当故事说。说着故事凑风光,谐情趣。这里就荡漾着一种嘉气与喜气。我常是神往这种情味,特别易于感受这种情味,只是如是如是的情味。我也只是如是如是地感,没有其他任何纷歧,只是这样感,就觉着很舒畅。
清明寒食的春光是那么清美。村前是一道宽阔的干河,夏天暑雨连绵,山洪暴发,河水涨满,不几日也就清浅了。在春天,只是溪水清流。两岸平沙细软,杨柳依依,绿桑成行,布谷声催。养蚕时节我常伴着兄弟姊妹去采桑。也在沙滩上翻筋斗,或横卧着。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仰视天空飞鸟,喜不自胜。那是生命最畅亮最开放的时节。无任何拘束,无任何礼法。那时也不感觉到拘束不拘束,礼法不礼法,只是一个混沌的畅亮,混沌畅亮中一个混沌的男孩。这混沌是自然的,那风光也是自然的,呼吸天地之气,舒展混沌的生命。鸟之鸣,沙之软,桑之绿,水之流,白云飘来飘去,这一切都成了催眠的天籁。不知不觉睡着了,复返于寂静的混沌。这畅亮,这开放,这自然的混沌,动荡的或寂静的,能保持到什么时候呢?发展到某时候,也可令人有这种感觉:其去放纵瘫软堕落又有几何呢?这当然不是我那时之所知。我那时只感觉到配置于那种境况里是最舒畅的,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荒漠寥廓,落寞而不落寞的浑处之感。我是最欣赏那「落寞而不落寞」的境况的,因为那是混沌。落寞,但个体的我并没有凸显出来,因此那不是「就是孤独」的落寞。但毕竟没有所亲在眼前,眼前不是所亲所习的人世,而是另一个世界,因此也不免有点落寞。但这落寞并不可伤,当然更说不到虚无可怖。因为个体的我并没有凸显,虽无所亲在眼前,然亦不觉其生疏,不觉其不亲,所以不落寞。这不落寞似乎是消极的,只因个体我不显而然。我当时没有诗人说的花鸟有情,山川含笑来陪伴着我(恐终生我无这感觉)。我没有这感觉,这感觉是积极的。我没有这福分,我也没有这幻想。我的不落寞只是因为个体我之不显。个体我不显,所以那些不同于所亲的另样物事,也不觉其扞隔,这就是充实饱满了,这就是不落寞,这是一个混沌的落寞而不落寞。这是在亲与不亲,疏与不疏以外的落寞而不落寞。(我这里并不说超越了亲与不亲,疏与不疏,因为这里并没有发展。)
在清美的艳阳天中,乡村人都争着打秋千。或全村搭一个比较讲究的秋千,或每一家搭一个简陋的秋千。我家里的人对于这些玩艺都不甚有兴趣,因为先父比较严肃,对于游戏凑热闹的事,儿童妇女的事,不甚在意。所以家里的人,也都心懒了。大人不给我们搭,我们自己搭。我合几个小孩,自己去扛几根木柱,找几条破烂绳子,拿几把铁锹,掘土挖坑,竖立柱子,搭上横木,两边撑扥起来,居然也是个自己可用的秋千。打时虽不能起得很高,而自己构造自己用,却别有一番亲切滋味在心头。我那时即对于独自运思,亲手去制造,有一种独立自足的内在兴趣。我不是一个有巧慧的人,十分技巧精致的玩艺儿,我并不感兴趣,亦并不行。被摆布着指挥着,把着手去教我学点什么事,我全然不能适应,俨若痴呆。那时我的生命被闭住了,灵感塞住了,我全成被动,好像是块木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手脚无措处。这表示我适应环境的本事很差,乖巧对应的聪明一点也没有,随机应变,舍己从人,根本不行。这气质到现在还是如此。我一生只应考过两次,考中学是马虎地考了进去,考大学,数学题目把我闷住了,在急闷中一下子被我冒出来了,其实是并没有在意识中,平常练习时,也并没有学习过。此外,我从未想着任何应考的事,而且后来我渐觉着受考是一种可耻的事,简直是一种侮辱。我常想,我若在科举时代,连个秀才也考不取。对对作诗,油腔滑调说白话,根本不行。这表示我在普通的巧思巧慧上,实在很低能。但我在儿时,我即喜欢独自运思亲手去制造。我这个兴趣是内在的构造兴趣,没有任何实用上的目的。在无拘无束,没有任何指使或暗示中,自己从头到尾,终始条理地去运作一个东西或一件事,有莫名其妙的喜悦。那时既洒脱又凝聚。这完全是一种自足的内在兴趣。我之运作一件事,构造一个东西,所凭借的材料常是随手拈来的废物利用。我常能就着极不相干的物事凑合它们的适应性,这表示我对于一切工具性、数据性的身外之物之不讲究。盖我的兴趣是在一种独立自主的运思以成形,这是一种形构的美学兴趣。因为是形构,所以不能飘忽漫荡,而须是终始条理。我从头到尾独立自足地一步一步作去趋向于成形,这在我是有衷心的实感与喜悦的。这步步经历的实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这是一个独立的内在系统,这足以引发渗透的深入与浸润的浃洽。所以在形构过程中常常因内在的贯注而神往,而对于别的事则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因此挨了打。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正在中夏麦忙之时。母亲病了,父亲急着从麦场上回来照顾,并叫我赶快送一件东西到麦场上去。我当时正在莫名其妙地沉溺地玩着什么玩艺,父亲的吩咐只是随口答应了,可是一转眼全忘记了,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父亲在屋里又嘱咐了一声,仍根本没有听进去。只听得一个声音,声音的意义与内容也都听见了,可是遂听见,遂忘记。麦场上急的不得了,差人来家取。父亲心绪不好,一时大怒,照着屁股狠狠地打了几掌。(这是很少有的,因为父亲对于子女们是很少发怒的,不要说打骂。)我本能地感着父亲的威严而哭了。这一下子才惊醒了我的沉溺。我那个独立的内在的终始系统,是没有人知道的,只有我心里清楚。后来父亲以为我的耳朵有毛病,就试我是不是耳聋,试的结果并不聋,父亲就放了心,可是我并没有详告其中的原委。其实我都听见了,但一霎时全忘了。忘的原因当然是在沉溺地玩一个什么玩艺,我常常会把我内外都明白的事藏在心里而不说出来,遂形成一种明知他人误会而却不说的委曲。这情形一直到现在还是有,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一种自信,但也表示一种自白勇气之不足。
我那种沉溺于一种独立自足的形构之兴趣,是表示一种强度的直觉力,这强度的直觉力那时是混沌的,常有种种不同的表现。
初夏时节,小麦覆陇黄,一切都显得秾华馥郁,丰盛壮大,比起清明寒食的清美,又自不同,那气候是令人昏沉迷离的。大人们午饭后,吸烟休息或晒着大阳打盹。小孩们不知道休息,不知道疲倦,但也随着那昏沉迷离而混沌下去,东钻西跑,挖土坑,攀树木,穿墙角,捉迷藏。我村中有一滔池塘,一群一群小鱼浮在水面晒太阳。我拿着一块肉骨头,放在竹篮里,沉下水去,不一会一大堆小鱼活蹦乱跳,被我拖上来。那时高兴极了,从竹篮里倒在水桶里。鲜明皎洁跳动的小鱼,在寂静打盹的气氛里,更显得活泼。一而再、再而三,肉味没有了,小鱼也不上来了。从池塘到村外,四五里遥,有一片梨树林子。花正开,叶正茂。密不通风,阳光从枝叶微隙中射进。我顺着梨树行列所成的蹊径,穿来穿去,信步而走。看不透边际,见不到出口,叶之茂盛,花之洁白,蜂虫嗡嗡,彩蝶翩翩,把小鱼跳动的景象又给迷糊了。那是静谧,又是蠢动;那是幽深,又有点窒息。那是生命之蕴蓄,混沌而迷离。岑参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是说的塞上风光。因为「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表示的是寒冷、荒漠、壮阔,而以文心赋之的妩媚。塞上放眼一观,苍茫寥廓,而又是飞飞扬扬,洒下满天大雪。虽是寒气逼人,显得自家渺小,然吞吐宇宙,卷舒六合,亦足以昂首天外,颉颃八荒。而我所深藏于其中的梨树林子,却真是花,真是妩媚,不,这不是妩媚,而是茂密。那是生命之絪缊、浓郁、丰盛,而我之生命则是郁而不发,昏沉迷离。是热不是冷,是闷不是扬,是混沌不是壮阔。在这迷离之中,我走出来了,仍是疏朗的乡村。我舒了一口气,觉得清醒了。
清醒,暮春初夏是不容易清醒的。一方面诗人说:「春色恼人眠不得」,一方面又说「春日迟迟正好眠」。正好眠,眠不得,这正是所谓「春情」。说到春情,再没有比中国的香艳文学体会得更深入的了。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气候,那江南的风光,在在都使中国的才子文学家们对于春情感觉得特别深入而又蕴藉。《牡丹亭.游园惊梦》中那些清秀美丽的句子,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烟波画船,雨丝风片,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正是对于这春情着意地写,加工地写,正是写得登峰造极,恰如春情之为春情了。而《红楼梦》复以连续好几回的笔墨,藉大观园的春光,小儿女的诟谇,把这意境烘托得更缠绵、更细腻、更具体、更美丽。「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这是春情中的春光。「尽日价情思睡昏昏」,这是春光中的春情,只这一句便道尽了春情的全幅义蕴,说不尽的风流,说不尽的蕴藉。这是生命之「在其自己」之感受。由感而伤,只一「伤」字便道尽了春情的全幅义蕴,故曰「伤春」。伤春的「春情」不是「爱情」。「爱情」是有对象的,是生命之越离其自己而投身于另一生命,是向着一定方向而歧出,因此一定有所扑着,有其着处,各献身于对方,而在对方中找得其自己,止息其自己;但是「春情」却正是「无着处」。「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这「无着处」正是春情。爱情是春情之亨而利,有着处;结婚是利而贞,有止处。春情则是生命之洄漩,欲歧而不歧,欲着而无着,是内在其自己的「亨」,是个混沌洄漩的「元」。中国的才子文学家最敏感于这混沌洄漩的元,向这最原初处表示这伤感的美。这里的伤感是无端的,愁绪满怀而不知伤在何处。无任何指向,这伤感不是悲哀的,我们说悲秋,却不能说悲春,而只能说「伤春」。秋之可悲是因万物之渐趋向于衰杀与凄凉,这已是有了过程中的指向了。但是春情却只是个混沌洄漩的元,所以春情之伤无何指向,伤春之伤他不是悲伤。欧阳修〈秋声赋〉云:「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商,伤也,人既老而悲伤。」这悲伤也是有历程中之指向的。但是春情之伤却只是混沌无着处之寂寞,是生命内在于其自己之洋溢洄漩而不得通,千头万绪放射不出,即不成其为直线条,每一头绪欲钻出来而又钻不出,乃蜷伏回去而成一圆圈的曲线。重重迭迭,无穷的圆曲,盘错于一起,乃形成生命内在于其自己之洋溢与洄漩,这混沌的洄漩。所以这伤的背景是生命之内在的喜悦,是生命之活跃之内在的郁结,故曰春情。春光是万物发育生长的时候,是生之最活跃最柔嫩的时候。它的生长不是直线的,而是洄漩絪缊的,这就是春情。若是直线的,便一泄无余了,便无所谓情。洄漩絪缊,郁而不发,便是春情之伤,春生如此,小儿女的生命也正在生长发育之时,故适逢春光而有春情,敏感者乃有春情之伤。春情之为春是恰如其字,只象征着混沌的洄漩,并无其他意义,而这也就是最丰富的意义。
这无着处无指向的春情(混沌的洄漩),这无端的春情之伤,是喜悦的、丰富的,蕴蓄一切,而又什么都不是。「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易.屯卦》)洋溢就是「雷雨之动满盈」。这混沌洄漩的元就是「天造草昧」。「宜建侯」是说需要亨通之利,而不宁则是无端的伤。「雷雨之动满盈」是春情,「纷纷落红成阵」是春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春情,「睡昏昏」是春情。这伤是满盈无着之伤。至如想到转瞬即逝,好景不常,那是额外的,那是观念的歧出,那是依据一观念而来的悲伤,是外在于生命而附加的,不是春情之伤。「春情之伤」只是生命内在其自己满盈无着之感伤。普通说结婚是坟墓,其实爱情也是坟墓。惟这春情才是生命,才是最美丽的。这是最原始的生命之美、混沌之美。可是这蕴蓄一切,满盈无着,什么也不是的春情之伤,可以一转而为存在主义者所说的一无所有,撤离一切,生命无挂搭的虚无怖栗之感。满盈无着是春情,虚无怖栗是「觉情」(觉悟向道之情)。
以上是对于混沌而迷离的昏沉之感之事后的说明,我当时自然不知道这些。我现在所以说这满盈无着之春情,一方面是在表明这混沌洄漩的生命之蕴在我的生活发展上的意义,一方面也旨在由之以对显那虚无怖栗的「觉情」。这当是存在的人生,生命之内在其自己之最富意义的两种感受,人若不能了解生命之「离其自己」与「在其自己」是不能真切知道人生之艰苦与全幅真意义的。
我当时混沌而迷离的昏沉之感,倘没有达到春情之伤的程度,我没有那样敏感,也没有那样娇嫩与文雅。但是一个泼皮而又富强度直觉力的孩子,混沌而洄漩之生命之蕴总是有的,对于他也总有其特殊意义的。由这生命之蕴是可以引发一种无着处的春情之伤的,虽在一个村野的男孩,因其与旷野相处,常冲散其春情之伤,而转为昏沉与胡闹。伤春转为昏沉与胡闹,秋来了,却决不曾悲秋,伤春之恰当的意义是不函有悲秋的。伤春而函有悲秋,必其生命之蕴是虚弱而又有流走意味的,生命之蕴之凝聚性不足,转为一种流逝。这流逝使他或她的敏感之心灵容易凸显,遂于秋来之时,其生命若虚脱而飘浮(因敏感的心灵凸显而虚脱而飘浮),而有悲秋之感。伤春是满盈的,悲秋是虚脱的。假若生命之蕴是坚实的、强韧的,凝聚性够,强度力亦够,则其心灵仍与其生命混融而相贴合,则即不会有悲秋;秋来了,天高气爽,热闷退了,秾华减了,倒转而为清爽。心灵不是由流逝之生命而凸显,却转而为凝聚,而生命亦不因心灵之凸显而虚脱与飘浮,而却转而为更坚实。在心灵凝聚,生命坚实的情形下,满盈无着之春情转而为工作力。
秋天是农家最忙之时,所谓秋收冬藏是也。「秋收」可指农作物之收获言,亦可指生命(个人的、宇宙的)之收敛方面言,则无所谓悲秋,生命之收敛使悲秋转而为「秋收」。在农家,以生命之收敛忙于农作物之收获,此即是生命之工作。在秋收农忙之时,人人都是辛劳而愉快的,我的身体在那时是很壮健的。十五六岁时,我记得我能背负一百廿斤重的粮米走一里多路,就是那秋收时锻炼出来的。乡下人,认为这是成人之力。扛、抬、挑、负我都得作。父亲常背后夸奖我的泼皮,能弯下腰,水里土里都能去,以为是一把好庄稼手。我当时感觉着劳作收获是一种趣味,作起来很愉快。事后我知道这不是执着与贪得,粘着于物上,乃是一种构造的自我满足。农人由春耕而秋收,这也是一种终始条理的运作过程。运作而有成,便是一种圆足。农人只有秋收,而不会悲秋,因为他们的生命是坚实的,心灵是凝聚的。他们在运作过程之完成中自得自足,这个成字反显他们的生命之持续,而不是一个流逝,生命惟赖秋成秋收始能转为「自持其自己」。若伤春而再悲秋,则生命必虚脱而流逝。有春情之满涨,必经过秋收,始见生命能回归于其自己而自持得住。生命自持得住,故到冬藏之时,灵明归来,宿根深植,由此则可进而说由灵明作主,而不复再由强度的自然生命之自然膨胀作主。此即由生命而进入精神之境界,此即冬藏之意义。
冬天来了,溜冰、踢毽、拍球、打瓦,一切泼皮的玩艺我都来。夜晚向火取暖,听长工们说故事。我又爱看那老头们在荒村野店里吃寡酒,我家里那时正开着一个骡马店。是祖父时留下来的,我父亲继续经营着。南来北往运货的骡马,在斜阳残照,牛羊下来的时候,一群一群吆喝而来。我当时十分欣赏那马蹄杂沓之声,又有气、又有势,而又受着时近黄昏的限制,行走了一天,急忙归槽求安息的苍茫意味。人困马乏,人要求安息,骡马也要求安息,那杂沓之声,那气势、那吆喝,正是疲困之中望见了休止之光所显的兴奋与喜悦,然而是急促的、忙迫的,盖急于奔归宿求安息也。人生总是西风、古道、瘦马,总是野店里求安息。这安息虽是一时的,也是永恒的。纵然是小桥流水人家,其安息好像是永恒,然而亦是短暂的。当我看见那些为生活而忙迫的赶马者.进了野店,坐着吃酒,简单的菜肴,闲适的意味,说着天南地北,也好像是得着了永恒的安息,天路历程也不过如此。
数九冬腊,正是农闲的时候,乡村常演戏酬神自娱,正合张弛之道。说到戏,在乡下野台上出演,其技术自不会好,粗俗自所难免。然有传统的风范,有它的体统,有它的行规,这又是一种江湖人物。他们演戏总是贴合着人情人性,不失人伦教化之正,自然离不开悲欢离合、忠孝节义。演长本戏,有头有尾,总得有个结束,那结束必是杀奸臣,大团圆。不杀奸臣,心有憾,不团圆,人心不足。这虽是原始的人情,也是永恒的人情。每场戏开始时,正戏未出场以前,总有一个出来坐在那里无精打彩的瞎数念。从前三皇后五帝,直在背历史,一般都讨厌,没人听他,但我对他一直发生兴趣。直至正戏装扮好了,他就停止历史背诵,唱着「我在此处没久站,回到后台去请安」下去了,这简直是既庄亦谐,游戏三昧地道古说今,幽默极了。他们喜演关云长、包文正的戏。我则特别喜欢那戏装的关云长以及短打武生如林冲、武松、黄天霸、羊香五之烦。戏装的关云长,那夫子盔,那红脸谱,那长发绿袍,如青龙刀,那配笛的歌唱,那威武正大的气象,那不同凡响的举动(关公戏的举动都有一定的特殊安排),一出台,必使人精神严肃,眼睛一亮。旧戏中最使人干净无邪而无憾的就是这关公戏。那原人不必是如此,《三国志》的记述不能及此,任何其他方式的表演,如电影如话剧,皆无法表达这形态,只有旧剧能表现这形态,这是旧剧的一个独一的特色,即此一点即足千古。我在儿时一见关公戏,便神往。常持刀拿杖学关公的身段与姿态。至于短打武生,如:林?、武松之类,则喜其矫健俊逸之姿。矫健则洒脱利落,没有宽袍大袖,拖泥带水的排场与架子以及人世富贵的人文装饰。俊逸则山顶水涯江湖原野,不为人世的任何圈套所圈住。矫健则灵活,俊逸则清新,这象征着生命的风姿、人格的光彩。这是最直接的人格,最直接的生命。
有一次,来了一个马戏团,正在天气严冷,风雪飘零之时,他们圈了一个广场,先是鸣锣开场,继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骑在马上,绕场一周。矫健的身段,风吹雪冻得红红的皮色,清秀朴健的面孔,正合着上面所说的清新俊逸的风姿,但是可怜楚楚的,是女性的,不是男性的,我直如醉如痴地对她有着莫名其妙的感觉。先父严肃,不准小孩常去看这类江湖卖艺的把戏,我不知不觉地偷去了好几次,我一看见了她,就有着异样的感觉,既喜悦又怜惜。事后我每想起,这大概就是我那时的恋情。一霎就过去了,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爱情之流露,此后再也没有那种干净无邪而又是恋情的爱怜心境了。
以上是我自然生命在混沌中所放射出来的一道一道的清光,那光源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深渊。每一道清光代表一种意境,是了解我的生活形态之线索,是决定我的意识生活之缘由与背景。顺这些一缕一缕的清光或线索,亦可以追溯那神秘莫测的深渊,把那些清光或线索一齐退卷到那深渊中,进窥那生命之奥秘,那奥秘之混沌。这些清光是象征的符号,是与外境相接时所激起的一些浪花,一些感应的音调。为什么凸显出这些音调,这不是环境决定所能解析的。这是生命之奥秘,性情之奥秘。
这些感应音调总不外是相反的两面:一面是清明的、圣洁的、安息恬静的,向往秩序的;一面是迷离的、荒漠的、懊恼不安的,企向于混沌的。这两面造成我生命中的矛盾。我若是顺这些音调直接地自然地发展下去,我可以是个野人,是个诚朴的农夫,是个开店者,是个走江湖的赶马者,是个浪荡子,但是我没有直接地自然地发展下去,我经过了一曲。
依传统的惯例,作父母的对于子女总得安排一个读书者。老大管家,老二经商,老三就得读书。那时我的家庭,经过先父的经营,渐趋佳境,还可以过得去,如是就教我从学。我当时对于读书,并不见得是衷心的喜悦,所以也不一定要从学,要升学。我心中所亲切喜悦的实在是与土接近的农夫,与苍茫寥廓接近的赶马者。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意识。我对于穿长衫的秀才们,三家村的学究们,并不见得有好感。儿时我即感觉到他们有点别扭。九岁入学,读的是私垫。在那二、三年间我虽然也好好读书,也怕先生,但我对于这些先生、秀才们,总觉着异样,不自在、不自然。我当时不知道讨厌,后来我才知道那实在是讨厌,我讨厌的是他们的那寒伧气、酸气。他们不酣畅淋漓,不充沛,所以我不喜欢他们的那长衫。农夫的短棉袄、扎腰带,倒比较朴实稳健。赶马者把衣服向右一抵,腰里扎上带子,也比较有气象。那浪荡者「不衫不履,裼裘而来」,也更有风采,我当时实衷心欢喜这一些情调。读书固然重要,但我当时似乎总感到有在读书以外超越了读书涵盖了读书的气氛。读书不是唯一凸显的生活,这意识一直维持到现在。我现在可勉强算是个读书人。但我一直就讨厌那些沾沾自喜总忘不了他那教授身分的一些教授们,一直就讨厌那些以智识分子自居自矜,而其实一窍不通的近代秀才们之酸虱、腐气与骄气,他们的心思胶着而且固定于他们的职业(咬文嚼字)。他们总忘不了他自己,他们鄙视一切其他生活形态。他们不能正视广大的生活之海,不能正视生命之奥秘、人性的丰富、价值的丰富。他们僵化了他那干枯的理智以自封、以自傲,然而实在是枯窘的、贫乏的。吊在半空中,脱离了土、脱离了水、脱离了风与火。他们四大皆空,而封于其干枯的琐碎的理智中以自矜,相誉为权威以自娱,此之谓相濡以沫,近死不远。
然而,我毕竟也走上了读书的路。
读书从学使我混沌的自然生命之直接的自然的发展,受了一曲,成为间接的发展。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依我的生活发展说,学就是自然生命之一曲。这一曲使生命不在其自己,而要使用其自己于「非存在」的领域中,即普通所谓追求真理。追求真理,或用之于非存在的领域中,即投射其自己于抽离的、挂空的概念关系中,这也就是虚空中。这是生命之外在化,因吊挂而外在化,生命不断的吊挂,即不断的投注。在其不断的投注中,其所投注的事物之理即不断的抽离,不断的凸显。生命之不断的吊挂与投注即是不断的远离其自己而成为「非存在的」,而其所投注的事物之理之不断的抽离凸显亦即是不断的远离「具体的真实」而成为形式的、非存在的真理。
从混沌的自然生命中所放射出来的一道一道的清光,每道都在曲折的间接发展中。而那些清光之曲折的发展也决定我的学的生活所注意的领域与境界,以及其路数途径与形态。这些都要经过那些清光之一曲来了解。通过这一曲,即成为非存在的,转到普通所谓学问与真理。那些清光在自然的直接发展中,只是生命之「在其自己」之强度的膨胀,直接地不离其根而向外膨胀,亦直接地为其根所牵引而随时归其根。此其所以始终为存在的。这里没有远离,没有吊挂,没有曲折。这是原始人、自然人、野人的生命,这里没有所谓学问,以及通过学问而凸显的形式真理,但是却有性情,亦有光彩,然亦都是自然的强度膨胀所呈现的,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展示」或「呈现」,没有「如何」和「为何」。
学是在曲中发展,不断地学即不断地曲。在不断的曲与「曲之曲」中来使一个人的生命远离其自己而复回归于其自己,从其「非存在的」消融而为「存在的」,以完成其自己。这个道理说来只是一句话,然而现实发展上,却是一长期的旅行,下面我要叙述我那由曲而成的间接发展。——人,不可自决。忘掉以前的一切。重新开始另外一种生活。